無人識得攀頂雪峰的獨徑 除非浪子麻沁 除非浪子麻沁
──取自鄭愁予〈浪子麻沁〉
詩人鄭愁予著名的詩篇〈浪子麻沁〉,描寫著一個許久前的故事:在台灣第二高峰──雪山裡,有一位本領非常高強的泰雅青年嚮導,叫麻沁。他對群山路徑瞭若指掌,沒人比他更知道山雲密林間失落的小徑。
可有一天他下山當兵去,回來後,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沒多久就在山中消失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這位傳說中泰雅山林裡的找路高手,會不會有一天出現在都市叢林中,穿上西裝,在水泥建築大樓裡,運籌帷幄著一筆筆動輒數億元的金融交易?
金控經理人、登山家、詩人、古道找路高手
時空回到現代的台北街頭。
一個初夏午後,酷熱的台北盆地剛落下一場西北雨,頓時消除了一些暑氣,天空也一片澄澈。人潮車輛熙來攘往的仁愛路圓環,是台北市辦公大樓的中心。座落一旁的台新金控大樓裡,掌控著資產30億美元的台灣第二大金控公司的,是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
從台新大樓廿五樓的會客室裡向窗外看去,視線從近處的都市叢林慢慢移到遠處,依稀可見山脈剪影。林克孝望著山脈,眼神充滿著嚮往,笑著說:「很多人以為那是中央山脈,其實那是雪山山脈。」
有別於一般金融業的高階經理人,林克孝是位登山客,從小就跟隨愛爬山的父親林文仁遊歷山野。林文仁是台灣老一輩企業聞人,曾任台灣日光燈董事長。「家學淵源」的林克孝,高中時代就與朋友一同創立成功高中登山社、大學時是台大登山社高手、大四時還與四位朋友創下台灣首度攀爬玉山東峰北壁的紀錄、還與友人一起設立「攀岩者俱樂部」……
除了輝煌的登山「實戰」經驗,林克孝也是一位極富浪漫情懷的詩人。大學時不僅參加登山社、征服了百岳半數以上的高峰,他還擔任台大現代詩社的社長和校刊副總編輯。林克孝的大學同班同學、目前在台大財金系任教的沈中華教授,回憶起大學時代的林克孝時就不假思索地說:「林克孝允文允武,會登山,又會寫詩。」
不同於一般登山客的目標在攻頂創紀錄,林克孝後來成為台灣山林古道間的「找路高手」。他登山的重點在於找尋路徑的歷史足跡,保存失落的原住民文化。
山林的「過去」與「現在」在詩中夢幻交會
1980年初,就讀台大經濟系的林克孝,走在攀登雪山的路上。但這不是一般人所借道的武陵農場道路,而是走在〈浪子麻沁〉描寫的場景──賽蘭酒的山徑間。他一邊沉思著麻沁的故事,思想一邊飛翔到日據時代──人類學家鹿野忠雄和日本帝國的其他冒險家們,也曾走在賽蘭酒這山間古嶺,並把自己對這些歷史的想像寫成一首又一首的詩篇……
如今,這些詩句再度呈現在林克孝今年1月出版的新書──《找路:月光.沙韻.Klesan》裡。
從一個日治時代的宜蘭泰雅少女沙韻故事出發,《找路》記錄林克孝近十年來遊走在宜蘭南澳山間尋找沙韻之路,展開與南澳泰雅族人間的一場文化洗禮。Klesan一字來自泰雅語,意謂「攀爬翻越」,是曾經雄據在南澳山區的泰雅族人的自稱。
書中沙韻的故事發生在日治時代的宜蘭。1938年9月,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因而大舉徵調人員與戰。在宜蘭南澳的流興社裡,17歲的泰雅少女沙韻幫忙被徵召的日本警員兼學校老師田北正記背負行李走到南澳,卻在一座獨木橋失足落水失蹤。當時日人把此事大肆渲染成台灣原住民的愛國神話,不但鑄鐘紀念沙韻,還寫歌、上演舞台劇歌頌沙韻為國捐軀的壯舉。然而隨著二戰結束,政權轉移,叱吒一時的沙韻神話故事霎時不見蹤影,消失在荒煙蔓草之間……
林克孝學生時代登山寫下的詩句,在二十年後的南澳探索沙韻之路中,恍如似曾相識,不同時空背景的詩作竟描述著雷同的場景:
突然,太陽旗的紅光
使整座山透明。砲聲
讓所有人驚駭。哭泣
決定了結局
──林克孝 一九八一
這是林克孝大學時遊歷李棟山古砲台時寫下的詩句,此古堡原是清朝李棟將軍來台撫蕃而建。日本治台時,日軍重建古堡為大砲陣地,以鎮壓抗日的泰雅族人。經過多次戰役,泰雅族人死傷慘重。
學生時代的林克孝,揣摩歷史人物的心境,用詩記錄自己的想像,他說:「知道李棟這段歷史之後,在寫的時候就感應到了泰雅族人當年聽到砲聲砰、砰、砰的那種恐懼感……」
二十幾年後,在宜蘭南澳進行沙韻之路的探尋時,在泰雅老人Dokas san的帶領下,林克孝發現日本人的砲台遺址。那些學生時代對李棟山古砲台場景想像的詩句,巧妙地適用於宜蘭南澳的這個古砲台。「這個砲台山的建設、作用、目的,完全跟李棟山上的一樣。那個詩我就直接搬到這裡,因為感覺是完全雷同的。」
是巧合?還是命運?
二十年前的想像難道是沉睡的記憶?就像前世今生般在詩句中再現?林克孝自己也意想不到:「大家覺得很意外,為何我大學時候的詩跟現在的場景很接近?我也很意外!像是déjà vu(似曾相識)。」
由登山轉向尋古道保留原住民文化
或許就像只有浪子麻沁能識得雪山頂峰的獨徑,林克孝腦子裡也藏滿著宜蘭南澳山區的古道路徑。林克孝的父親林文仁提到,林克孝登山的目標後來由高山轉移到中級山尋找古道,中級山的特性就是林相較複雜,路況較不明確,「那個比爬雪山、玉山困難得多,因為這些有名的大山路都已經有了,然而中級山的路得自己找。」
中年後的林克孝,對於登山的體悟開始轉變,不再著重創造登山紀錄,而是探索古道,把背後的文化與歷史盡量記錄保留。林克孝難掩心中的那份雄心與使命感:「在宜蘭南澳那一帶,就是要把舊部落、古道找出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記錄,把路盡量地詳細記載。有一天,原住民們要回去『返鄉尋根』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在甚麼地方。」
林克孝在《找路》中描述找尋古道的困難:「很多沿著古道開闢的產業道路或公路都會炸山或向山壁挖入來拓寬路基,但同時就將原有的古道路基毀滅。經常大馬路轉幾個彎,古道路基就被切成數段,一段段像懸空的密徑孤立在山壁間。」
林克孝對於「找路」的心得是:「找古道的人就需要一些盜墓者的技巧與靈感,從植物和植被的變化、合理的路線原則、可能的舊廢棄物以及細膩的地面觀察來判斷古道位置。」
在廢墟
撿拾半毀的嘆息
拼湊一些完美的前身
──林克孝 一九八四
近十年來在南澳山區進進出出尋找沙韻之路,林克孝與當地的泰雅族人早已成為好友,幾乎融入了當地泰雅文化。他吃過泰雅土產美食──飛鼠大便,嚐過獵人給他的美味點心──野豬生肝,以獵人之姿夜行於獵道間追趕野獸,和獵人在深山裡烤火暢飲小米酒。他開玩笑說自己已經變成半個泰雅族人了!由於前一段時間應付金融海嘯的危機沒空上山,同時剛好腳受傷,林克孝的泰雅朋友告訴他說:「林大哥你偷懶不想上山,所以祖靈懲罰你,讓你腿受傷。」
看來,連泰雅祖靈都認林克孝為泰雅族人之一了。
目前林克孝還繼續與當地泰雅族們一起努力,向耆老們探聽古道,「很多古道會在不會在我不知道。但老人講得很清楚說路就是在那條稜線上,我們現在計畫把那條路砍出來。」
此時林克孝眼神散發出莫名的光芒:「這還是一個高難度的登山工作,甚至比過去的登山還要困難。最近也有一些年輕人看到我的書之後,過來跟我們討論,很想來嘗試這樣的活動。」
或許,傳說中的浪子麻沁,在雪山失去蹤影後,真的穿上了平地人的外衣,出現在宜蘭南澳的山區,努力尋找著那失落已久的古道獨徑。
又或許,林克孝是聽見了鄭愁予詩句的呼喚,拾起遺落的記憶,走向林間……
浪子麻沁,該做嚮導了
該去磨亮他尺長的蕃刀了
該去挽盤他苧麻的繩索了
該聽見麻沁踏在石板上的
勻稱的腳步聲了
──取自鄭愁予〈浪子麻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