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母親節有典故可循,父親節據稱是近年創造出來的。暫且不問製造的背景,這個被發明的傳統,讓世上所有的子女,有一個認真念起、仔細思索父親與自己的好理由。
多年前父親退休。退休的生活對許多人而言,就像走進人生新的一頁。幾十年來,如鐘擺一般規律的朝九晚五與兢兢業業頓時卸下,沒有重擔卻也少了重心。父親買了宣紙、擺上墨硯,斗大端正的隸書,詔示著當初想要寫書修身的決心;愛好自然的他,也獲得林務局志工的身分,為退休作足準備。
學建築的父親,擅用工筆勾勒,簡單地拿捏下筆輕重、繪出立體光影,就能隨興捕捉萬物萬象。我翻開擱置的素描本,那些最基礎的桌椅、蘋果圖案,痕跡很新鮮,彷彿還能聽見筆尖與白紙來回碰觸的沙沙的聲音,看見排遣時間的細細雕琢的緩慢筆觸。我帶上素描本,它看似不起眼地夾在層疊未經整理的紊亂中,卻讓我時常憶起種種、憶起房東先生劉老師。
輕鬆的幾筆勾勒,既寫形也寫意,紙上的貝殼栩栩如生,連沙灘上光線的方位都可以感覺得到──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劉老師的畫作。陽光灑亮的地下室,窗明几淨卻有些濕冷,同學與我認識了劉老師。每當結束白日農忙,他習慣到歌劇環繞的地下室寫書法,一幅幅作品零落地透露著幾十年來的墨跡與心境;蘇東坡到朱淑真,想說甚麼古人都能代勞。他的字跡隨興自然,充滿生命力且自成一家。他曾說,書畫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部分。
美術老師退休後,劉老師仍然熱愛繪畫,國畫、水彩、油畫、素描都能信手拈來。置滿畫作的地下室,空氣中盡是五顏六色的氣息,我看見他正在揮灑生命。桌旁夾著一張小紙片,幾筆勾勒出有魚上鉤時釣客喜不自勝的姿態,沒有細究表情,動態感與瞬間的感動卻躍然紙上,我終於知道為甚麼他那麼喜歡釣魚了。
這兩年,不再有機會聽見出嫁的女兒大喊劉老師「爸」,卻更常看到她們的身影,穿梭在窄仄的庭院,在假日午後陪伴孤身一人的房東太太閒聊看戲。我走到地下室,仍有些濕冷,卻未見書畫,只有暈黃的燈光,染舊空氣。
生與死的亙古定律不斷上演,正是因為人生有所限制,才能在感受時間推移的悲哀裡,積極面對。多與外婆聊聊天,是那陣子特別想做的事之一;歸程,和父親說起我與劉老師的短暫相遇,淚水釋放著說不清的遺憾。他拍拍我的肩,好像也想起了人生一些難解的結。我記得那晚夜涼如水,星星一如往昔地閃耀星空。
直到後來,我知道父親堅定地找到退休生活的重心,素描本似乎也無用武之地了。我在空白的背頁塗塗改改,稱不上畫的圖樣比嬰兒的塗鴉還不可愛。那倒也是,在父母的眼裡心裡,我們終究是長不大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