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多亏了校友会提议我在年度聚会里弹古筝,否则我的琴在我变节投奔陶笛后,不晓得要继续被冷落多久。客厅里墨绿琴盒悄然站立角落,盒面布着一层惨白薄霉,彷佛弃妇眼中无言的怨尤。我将琴盒卧倒在地,打开锁扣,掀起盒盖,修长古雅的琥珀琴身映入眼帘。我将筝面、筝身、雁柱细细擦净,筝架、谱架、琴盒也一并清理。隔日换下几根生锈的弦,过几日再添购新的调音器,我的老友总算重见天日,恢复原有的风貌。
这把镶着贝壳的二十一弦筝,是我刚上初一时妈妈带着我到制作古筝的工厂买的,这是我使用的第二把琴。厂房里的木屑、空气中的漆味与木头味儿依稀可闻,母亲与工厂师傅之间的对话亦犹言在耳。工作台上纷然杂陈着各式工具,未上漆未上弦的琴身,裸着身子般或倚墙或平卧,一把把琴在此间产房孕育、诞生。
妈妈要我「露两手」弹给工厂师傅听听。其实我一个小娃儿懂甚么?不过脑袋一转儿,我知道就像客人来家里我就要弹钢琴娱乐宾客一样,这次是出差,工作地点改变而已,伶人生涯起步甚早。还清楚记得妈妈年轻时清秀的容颜,现下仍是整个村里唯一一位年过七十还每天化妆、衣着端庄的美丽阿婆,保有一出门便被以为是退休老师的气质。
这把琴参与过大大小小的室内及户外音乐会,由于疏忽,它曾在艳阳下炙烤,也禁受过绵绵的阴雨,没想到至今龙体康泰,琴音依旧温润而响亮。它曾跟着我辗转于台湾各地,远赴美国、香港、希腊,演出时没给我出过甚么纰漏,是一位忠实的战友。它第一次越洋行前,我将雁柱整个拆下来,琴弦也全面松开,整把琴在盒里安置得相当紧实,不过想到机场人员丢行李的狠劲儿,着实让我操心不少。出国前我抚着琴盒、抱着琴身,不断地跟它说话,呵护它的辛苦,细细温柔叮咛,才让它上路。
二十几年来琴盒换过一次,妈妈当初挑的图案是白底花纹表皮,有别于常见的单色素面外壳。当旧琴盒木头毁损,师傅确定无法修复,我想到该丢弃它时,心中倒无太大感觉。将它送进垃圾车的那一天,看到它宝蓝色绒布内里依然鲜亮,却与那些污秽恶臭同处,缓缓地被卷入、被压得变形断裂、被吞噬,直至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感到非常不忍,毕竟它也陪着我长大,心里一酸,在《少女的祈祷》声中哭着回家。唉,那时的我也是三十好几了呀。
家人中除了母亲,还有大哥也在古筝的记忆里,因为考初中音乐班时,是大哥顶着大热天帮我送琴来的。小学时我一直很羡慕别人家的兄妹感情那么好,上下学都一起回家。我跟同学打招呼时,他们旁边常常有一位哥哥或姐姐,好像很「罩」他们,他们是一国的,同学脸上往往有着掩不住的炫耀神气。可是我的哥哥们要嘛不会想到跟妹妹一起走,要嘛就是走很快,我根本跟不上。我心中渴望着与他们亲近。
我考术科的那一天,大哥带着我的第一把琴来给我。那是十六弦钢弦筝,用黑色木盒装着,小三时买的。家里到学校须先搭一小时的公交车下山,然后再转车。大哥提着这把琴搭车,又是正中午,到达学校时挥汗如雨,掏出裤袋里的手帕猛擦额头与脖子。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原来我的哥哥对我也很好耶!」我是那么的惊喜与感激,心中雀跃不已。
而今我坐在琴前,端详着筝首贝壳在岁月洗礼下独具的典雅光泽,遥想它伴我度过的寒暑,不禁一如往昔地再次轻抚它,与它款款而语,不知能否再现玉柱琤瑽韵。我托勾抹擘地探探这位老友的心情,双腕一提开展流水拂,那清亮久违的琴音霎时激荡心弦,往事盈怀。一个飞吟的起落后,琴与我久别乍见时的羞涩,已然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