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甜蜜的,或者是残酷的?你的回忆和许多「别人」的回忆有交集,构成了所谓的历史。日本老牌导演山田洋次,以其高龄拍出了一个时代与时代下某些人的回忆。淡淡的回忆,看似平凡,挖开来却令人震惊!他拍的是历史,不言可喻的立场是反战,彰显的则是艺术家的心灵。
一场丧礼 掀开一个过往的时代
2014年的日本电影《东京小屋的回忆》,从一场丧礼开始。亡故的是一位高龄的老太太多喜(黑木华饰)。她终身未嫁,留下的遗物正被清理。荒井健史要叫多喜「姑婆」,他获赠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面有老太太生前写的自传故事,还有一封未拆开的信。健史和父亲、姊姊聊起了多喜生前的事,尤其是健史劝多喜写回忆录的经历。
多喜来自山形县,据说长得不漂亮。年轻时,她离开贫穷的家乡,来到繁华的东京帮佣。最初在小说家小中先生家,后来被转介到平井家。故事发生的主舞台平井家是个三口之家,女主人时子(松隆子饰)美丽且时尚,她讲究穿着、喝红茶、爱听音乐,读着《乱世佳人》。故事平缓进行,生活如同流水一般。
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日本侵华战争的前夕。男主人是制造玩具的商社的常务,说得上是个负责的好丈夫。透过男主人的嘴,说出当时日本的民众对于战争的盲目乐观。
女主人时子建了一个有红色屋顶的房子,非常醒目,看起来就像个梦幻的小城堡。多喜深受一家人的喜爱与照料,因为多喜照料小少爷有功。小少爷罹患疾病,多日高烧,病愈之后双足僵硬,有残废的可能。多喜主动请命,每日背着小少爷从大田区换数班车至东京,寻求按摩师的调理。后来多喜寻得按摩手法,每日为小少爷按摩,终于保住了他的双足。
一幢房子 潜藏不为人之的秘密
某日,这个家庭闯入了一个男人。当时男主人公司的老板与主管正在家中开会,一群人正聊着政治、战争与海外市场。这个男人名叫板仓正治,是男主人的下属。他一进门就和时子打了个照面,时子赶忙和多喜说,家里来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是艺术家,不喜欢谈政治和战争,他喜欢建筑,喜欢这栋小屋!
后来,这个男人常来家里,多喜隐约察觉时子和板仓间的情愫。随着剧情的推展,果不其然,时子和板仓越走越近,他们一起看音乐会,时子高兴得像个小女生。板仓在台风之夜留宿平井家,到底发生了甚么?导演留给观众想象。男主人平井先生奉公司命令,要他劝板仓结婚,板仓拒绝。时子多次进出板仓住宿之地,光鲜亮丽的打扮,果然招来邻居的物议。出入次数多了,街坊们也知道其中必有「奸情」。多喜早也察觉了,这种事怎么可能瞒过女佣的眼睛?后来,有人要来谈多喜的婚事,最后也没能成功。
板仓正治本来是丙等体格,不用服役。随着战争的推进,板仓终于也接获征兵令,必须放下画笔,投入战争去杀人。
这部片拍得很细致,许多禁断之爱藏在细节中,并没有交代得「真相大白」。我觉得这是导演的功力,刻意这么拍的。山田洋次拍这片时已经八十几岁,心态上属于走过战争的那一代。他的视野不同于战后世代,更不同于年轻世代。由他来拍摄战争,不明着反战,但是他对于战争抱持的观点是人性化的。由他老人家来诠释爱情,尤其是战争年代的禁断之爱,真不是炉火纯青可以形容。他拍的情感不是奔放,不是宣泄,他拍的爱情是深沉、痛哭与原谅!没有色情的镜头,他拍得十分克制,却让人不自觉地流泪,乃至泪流满面。
板仓出征前,特意到平井家告别。平井先生鼓励他,说后天一定去车站送行,以壮行色。时子已然不知所措,却还强忍着。多喜代替时子送伞给板仓。板仓轻抱着多喜告别的那一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
隔天,时子等不及要去板仓家见他一面,因为再过一天板仓就要离开了。结果,多喜挡着时子,不让其前往。她自白说,自己内心有两个层面,一个不让她去,一个希望他们能见最后一面。结果,多喜劝时子写封信,让板仓来家里。他愿意替时子送信过去。然后,时子立刻修书一封,由多喜送往。
▲Fotolia
时子等着板仓前来,结果板仓没有出现。后来时子郁郁寡欢,神魂欲消,多喜甚是后悔自责。战争的后期,日本被经济封锁,多喜只得离开主人家,回到山形县。东京被轰炸时,听说时子和平井被炸死,以相拥的姿势一起离开人世。东京小屋也被炸毁,故事到此结束。
年老的多喜回忆录写至此,声泪俱下,泪水潸潸。不久后,多喜老奶奶就过世了。精彩的还在后面。荒井健史某日发现了一个画展。那是一个名叫板仓正治的人的作品展,画家已经亡故。画展中有一幅画,画的是一栋红色屋顶小屋。他女朋友上网查资料,这位板仓是青森县人,1944年被征召从军,后来未死,得以归国。健史确认,这个板仓就是多喜奶奶当年女主人的情人。健史经由他的遗族,得知当年多喜照顾的小少爷尚在人世。
一部电影 洗却战争的伤痛
小少爷平井恭一还活着,他已经老了,坐在轮椅上,目不能视。他说自己一直在找寻多喜,可是未能如愿。健史把多喜的遗物中那封未拆封的信交还给恭一。恭一要健史拆开,读给自己听。果然,这封信是当年时子写给情人板仓的,央求再见一面。这封信证明了多喜当年并没有交给板仓。至于原因是甚么?没人知道。不过,恭一却好像明白,虽然他当时年纪小。
恭一泪流满面地说: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收到当年母亲偷情的证据。恭一与健史他们走在海滩,他说自己小时候常和多喜去海边,当时板仓先生也会去。想起来,他们很登对啊!我解读是,也许当年板仓一边和时子恋爱,一边也和多喜恋爱。时子的恋爱固然得保密,可是爱上女主人外遇对象的多喜更苦。
导演没有明着拍出来,可是最后恭一这一句画龙点睛,整个故事就串起来了。最后那一天,他是不是自己和板仓度过?还是去交信,却被板仓留住?总之,当时子和板仓约会时,当时的多喜应该是心如刀割。他忠心爱主,可是她也爱着板仓,比时子的痛苦更加痛苦。
多喜来自山形县,板仓来自青森县,都是北国。她们讲起故乡时,有一种东京人插不上嘴的默契。时子欣赏的是板仓的艺术才华,她或许厌倦了自己先生的大男人性格,她和板仓是同一类艺术心灵的人。多喜呢?他一直默默守候,观看着板仓和时子,如果不是爱着板仓,又如何能像猫一般的敏感?
多喜终身自责,一提这件事就哭个不停。大家以为是因为当年多喜没有把信交给健史。想不到,多喜可能是爱上了主人的情夫,随后又失去主人与爱人,却无法让任何人知道。板仓终身未娶,多喜终身未嫁。板仓最后劫后余生,成为画家。这两位女子成为了他人生的追忆。
健史问多喜为甚么哭?多喜哭着说:自己活太久了。电影的最后一句是健史的旁白:姨婆的悲痛究竟出于何处呢?
我想这是山田洋次留给观众的课题。现代人已经无法理解那时代的人的价值观。山田洋次替同时代的日本老人发言,我们到底在为甚么而悲哀?老得无法辨白的人,如是说着。他似乎想说,你们对于我们那个世代人的理解太表面、太肤浅,有些甚至是错误的。这部电影,处处表现出历史纪录之片段。老人们认为的太平洋战争不是官方所说的那样。可惜,老人家的集体记忆,如同东京小屋的回忆,已经消失了!
他藉恭一的嘴说,多喜早已被原谅。他说:那时的日本人被逼着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山田洋次用电影要日本人原谅自己,不要沉浸在战争的伤痛!我想这是亲历战争的导演,老年回顾着不属于官方的民间历史。他很厉害、很细腻、很勇敢,执导功力不是盖的,拍起这种爱情片,不渲染,却穿透人心,赚人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