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飯店房間之後,兩人梳洗後靠在沙發區喝著竹君準備的養生茶。
艾利克笑著拍拍心愛的妻子的臉頰。「好奇殺死貓!妳還在想甚麼問題?」
「你為甚麼從來不投資中國的產業?」竹君這一陣子對艾利克的投資越來越清楚,這個問題她一直擺在心裡沒有提出來,可是今晚這一番談話後,她明白艾利克這麼做的背後一定有原因。
「喔!被妳發現了。」艾利克點點頭。「答案很簡單,我不缺錢。」
「這算是理由嗎?可是你還是繼續投資其他國家的各種產業啊?」竹君搖頭拒絕這個答案。
艾利克答道:「只要清楚中國的政局、社會真相還有產業以及股市的結構,很容易就可以在中國的這個市場賺回幾個資本額。」
事實上有許多貪得無厭的企業正在中國做這樣的事,還打造了投資神話,賺取全世界投資人的錢。
「但是你沒有這麼做。」
「如果趨勢不變,再加上奧運議題的炒作,國際大投資家大概會來中國買一些傳產股,但我相信他們會在2007年以前全部脫手。」艾利克答非所問。
「為甚麼?」竹君問。
艾利克說:「投資學最大的戒命──不能貪心。」
「嘿!你沒有回答人家的問題啊!」竹君抗議。
「唉!我不想賺中國股民的錢。」艾利克公布答案。
「怎麼說?」竹君不解。
「共產國家的國營企業靠的不是經營能力而是壟斷。妳等著看,這場泡沫會被吹大。所以趁現在丟錢進去,等待時機成熟就趕快脫手。那就是2007年,奧運前夕。」
竹君想了想。「最後受害的一定是散戶。」只有散戶會相信媒體宣傳,會相信奧運行情。
「答對了!」艾利克點點頭。
「你只投資道德。」竹君想起來他給她上的第一堂投資學。
「沒錯。我投資企業,不是投資股市。像這樣明明白白的屠宰場,我不想插手。太血腥了!」
「所以你說你不缺錢。」竹君終於懂了。
「沒騙妳吧!」艾利克放掉她的頭髮。
「別再想了,讓頭腦休息一會兒。」打了個呵欠,艾利克毫無形象地撲倒在床上。
過了一會兒,微微的酣聲傳來。竹君看看時鐘才知道已經半夜2點。可是滿腦子的思緒讓她靜不下來。靠在沙發上,最後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
經過一個星期密集的拜會,並且與西雅圖飛來上海的律師、會計師共同敲定了中國這邊配合的律師樓之後,竹君與艾利克二人終於搭著飛機前往西安。全程都有承葉安排朋友隨行。
艾利克要求低調,但他這種身分的人是很難逃過注意。想避免過度的關注,還是得經過特別的安排。只是這些安排艾利克都貼心地不讓竹君覺得有負擔。
「西安是中國很多重要朝代的首都,華人自稱為『唐人』,這裡就是唐人文化的聖堂。許多重要文物都埋在地下。傳說中王羲之的許多真跡,就是被唐太宗收到了他的陵寢裡,但也有一說是被武后收到了她的陵寢中。現在許多人想挖這二個帝王陵。」
在飛機上,竹君告訴艾利克一些她所知道的西安古蹟。其中最引艾利克注意的是佛骨舍利。
「法門寺佛骨舍利的出土,不曾發生過像西方那件耶穌基督的血衣一樣的爭議嗎?如何證明那是真的?」艾利克問。
「因為有關這顆佛骨舍利的所有活動,都白紙黑字記錄在官方檔上。在唐代,皇室曾多次將佛骨舍利迎到宮中去供奉,之後再以各種金銀珠寶回贈,回奉法門寺裡。直到一千一百多年前,唐朝一位皇帝將佛骨舍利送回法門寺後,下令封鎖地宮,直到一千多年後才被發現,重新出土。」
「怎麼妳這麼熟悉這些事?妳不是第一次來西安嗎?」
「我對這些文物很有興趣。」所以她做過研究。
艾利克點點頭。「這舍利子究竟是甚麼呢?」
「有人說舍利是結石,但結石含有大量的鈣,鈣會與酸反應,而舍利不會與酸反應。用現在的科學技術都測不出舍利子到底是甚麼物質。所以我認為舍利子是人體在修行之後轉化成高能量物質的證據,並不是這個世界所能找到的物質。」
「舍利子有甚麼用處?為何大家這麼重視?」
竹君也答不上來。舍利子本身並不能度人,只有佛法才能度人。但因為這顆佛骨舍利是世界上現存的唯一佛指舍利,足以堅定一般人對佛法,對即身成佛的信心、信仰,所以才會這麼被看中吧!
***
雖然艾利克婉拒了官方特殊行程安排,但在到達法門寺後,他們還是被特別地招待了一番。官員們甚至主動安排讓二人能夠親自踏足地宮,但最後還是被艾利克推辭了。
「我們只希望有熟悉這些文物的專家來為我們解說。」但他不想耍特權。
一番交涉之後,一位身材高大的出家人弘淨,前來為二人擔任解說員。
「周教授打過電話來,二位不管有甚麼想要知道的,請儘管提出來。」弘淨原來是學歷史的,大學畢業後出家,至今已有十年之久。
「可否談談法門寺僧眾對佛指舍利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從佛法的角度來看這件事。」竹君好奇地看著弘淨。一個出家人,在無神論的共產社會裡,不能不讓她好奇。
「其實妳會這麼問,對自己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了。」弘淨師微笑地看著她,眼底一片清明。
「這是法門寺僧眾的榮耀也是劫難。早在佛陀舍利方成,印度諸王就為了爭奪舍利差點大動干戈,最後舍利均分,才平息了爭戰。」
弘淨師一邊帶著二人沿著寺院前進,一邊解說著。
「唐朝是中國佛教的盛世,所有重要的經典都是在這時譯為中文,這是現在《大藏經》的最初雛形。但到了唐武宗時期,因為崇奉道教,所以排斥佛教。他在位之時,正逢『三十年一開』地宮的皇室慣例。可是他卻頒布了滅佛詔敕,在全國毀去數以千計的寺廟、沒收寺廟財產、強迫僧人還俗。」
據說當時在長安只留下四座寺院和三十多位僧人。法門寺這樣的重要寺院,當然逃不過這一劫。唐武宗敕令毀碎法門寺供奉的佛指舍利,但當時法門寺為了保存佛指舍利,早已製作了『影骨』仿品,因此被毀的是影骨,真正的佛骨則被祕藏了起來。在這一次的劫難裡,法門寺殿宇被毀,佛經被燒,僧尼被遣散。
後來唐懿宗咸通十五年(西元874年)地宮封閉,佛指舍利就一直靜靜地躺在地宮中。寶塔崩塌後,佛指舍利的存無,日久變成傳說,自宋代以後直到民國初年,中國戰亂頻仍,天災人禍不斷,法門寺幾度重修,時有高僧大德主持,雖然一直沒有恢復到最盛時期的舊觀,但卻未嘗不是好事。
「1966年,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兵毀寺毀殿毀佛像,焚經書砸石碑,還要挖地宮取寶。當時的住持良卿法師為了保護地宮,就在紅小兵們快要挖穿地宮時,法師以衰老之軀,身披袈裟合掌安坐火中。此種視死如歸的舉動,震驚了紅小兵們,眾人這才一哄而散。」弘淨師平靜地說著這件捨身護法的事件。
「1987年,當人們在清理地宮時才發現那些紅衛兵們當年留在洞坑內的花生、瓜子,其實只離地宮的洞口不到半米遠,如果不是良卿法師,那我們今天很可能再也看不到佛骨和千件寶物了。」
展覽館裡,佛骨成為考古文物展示著。
「二位看,這出土的影骨還有三枚,明白地告訴世人,法門寺的僧眾對於身擔這項保護佛骨的責任,有了如何的覺悟。」弘淨法師停下解說,靜靜地雙手合十,望著那枚靈骨。
過了一會兒,他才放下雙手,轉身對竹君與艾利克說道:「至少到今天為止,法門寺都還是幸不辱命。」
「至於妳所要問的真正問題,我得出去轉一轉,想一想之後才能回答。」弘淨師告辭離去。
艾利克與竹君繼續看著展覽館裡的各項展品。大約半小時之後,弘淨師轉了回來,交給竹君一個小信封袋。
「請夫人離開之後再打開吧!」
直到竹君坐在回飯店的車上,她才打開信封袋來看。
裡面是端正的楷書寫下的一首詩:「非色非空非不空,空中真色不玲瓏。可憐盧大擔柴者,拾得驪珠橐籥中。」
「這是甚麼意思?」艾利克看不懂這麼艱澀的古文。
竹君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位年輕的師父是個真佛徒。他舉了六祖慧能的故事(慧能俗姓盧,家貧靠砍柴賣錢奉養母親)來比喻給我聽。」
「他說這法門寺與地宮,都是虛幻現象,沒有佛舍利也沒有甚麼美麗的地宮寶藏,甚至也沒有法師的自焚護寶,一切都是演化給眾生看的。」
艾利克揚眉。「這些都是假的!那真正的寶藏是甚麼?」
竹君看著手上的信紙。「真正的如來寶藏,在挑柴窮夫的口袋裡,在每個人的真性中。只是寶藏被塵封了被掩蓋了,眾生卻被外表給蒙蔽,不知真寶藏就在自己的手中。」
艾利克聽完了只是靜靜地看著竹君專注的反應。
「我也該回贈他一首詩。」竹君說。
這麼位出家人是真佛子啊!在共產社會裡,在廟宇已經成了生意場所的今天,這是多麼難得呢!
***
離開法門寺後第二天,他們到偏遠山區去實地走訪。
雖然艾利克一再要求,他只是來看看孩子們的生活狀況不是商務旅行,若要談商業事項,應該直接找他所投資的公司各個實際經營者,但除了殷勤的地方官之外,還來了一位開發銀行的總裁與其隨行總共四、五輛車子,另外還有好幾組房地產開發商更是各展身手,務必要跟艾利克吃上一頓飯或者是說上幾句話。
這些隨行車隊拋之不去,艾利克也就隨遇而安,但他堅持不說中文,連跟竹君說話時也都改成英文。所以隨行車隊上的人都沒發現這個紅髮藍眼的外國人竟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
可憐那些被帶來的翻譯們,必須在人群中擠到艾利克身邊,才能盡到翻譯與傳話的責任,因此是隨行團裡最辛苦的幾個人。
一條浩浩蕩蕩的車陣長龍,開進了第一個村落時,艾利克與竹君終於見到了一位30歲的國小教師──黃城。
依據楊律師的介紹,黃城一直熱心於西北援助計畫,避免未成年少女被人口販子賣入色情市場。
「其實只要每個月幾十元錢的援助,孩子就能夠去上學了。」
由於適逢秋收,他們看到在稻穀場裡翻動榖物曝曬的,都是些孩子。
「今天不是上學日嗎?」竹君問。
「農忙時根本沒有孩子上學。家家戶戶都缺人。」
車子停在一農家前面,這裡的農家都是泥牆,屋頂則是層層麥杆子。
「這是我一個失學很久的學生的家,她家裡有個生病的老人,我很擔心她。」
「老師好!」一個正在曬榖的漂亮女孩跑過來和黃老師打招呼。
「大妞!」黃老師拍拍她的頭。女孩才滿10歲,個頭不是很高。
美麗當然是上天的禮物,但對有些女孩子來說,漂亮卻是詛咒。竹君暗歎。
艾利克扶著竹君的肩。「跟她一起拍張照吧!」
可是一聽到要拍照,女孩害羞地跑走了。後來還是黃老師把她叫了回來,竹君才幫她拍了幾張相片,並與她和艾利克合照了幾張。
呼吸著穀物與泥土地的氣味,竹君一陣恍惚。全世界相同的劇情,要到何時才能終止?
艾利克注意到她的情況,大手撫著她的額頭。「不舒服嗎?」
「我想喝口水。」竹君接過艾利克從背包裡拿出的礦泉水。
「要進屋裡去看看嗎?大妞的爹媽都去田裡了。」黃城問。
竹君搖搖頭。「再往下一個點吧!」
一路上黃沙滾滾,每輛車子上都是厚厚的一層黃土。一個多小時後,他們才到了點。
「我們正巧碰上一場婚宴,要看看嗎?」黃城問竹君與艾利克。
黃土高原上的婚禮耶!竹君當然想看看。於是黃城去溝通,正在辦喜事的兩家人也發揮了黃土高原人民的熱情,邀著大夥坐下來喝茶。
二位新人穿得紅咚咚的,新郞頭戴禮帽,新娘披了條紅紗巾,迎娶時由新郞背著新娘上花轎。那真的是一頂花轎,迎親隊伍吹著嗩吶熱熱鬧鬧地出發了。
「新郞家在哪裡?」竹君興致盎然地看著。
這扛轎的人可辛苦了。
「那邊的窯洞。」黃城指了近在眼前的一排窯洞。
「這麼近!」根本是對門嘛!
「別看現在是廿一世紀了,這兒的婚姻仍是建立在財產基礎上而不是在感情基礎上,婚嫁的重點總離不開男方能夠提出多少聘禮來。女孩是沒有多少自主權的。」黃城說。
因為很難論斷對錯,竹君只能沉默不語。
對價關係的婚姻存在了上千年了,女人好像沒有特別不幸;而現代社會的愛情至上,女人好像也沒有特別快樂。
看完了這場意外相逢的婚禮,黃城帶著他們去探望幾個輟學的學生。
最後一個學生是在路邊找到的,那是一個高瘦的少年,牽著一頭瘦牛,正要回家。
「他叫張恩,15歲了,付不出幾十元的學費,輟學二年了。」
「啊!」竹君不捨地看著這個少年。
張恩神情很靦腆,黃城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讓他回家去了。
望著一人一牛在石子路上的背影,竹君感嘆良多。
「布蘭森太太,妳先生是大資本家,妳能不能替我們問問他,中國改革開放以後也走西方資本主義路線,但在西方是以中產階級為社會的骨幹,為甚麼到了我們這兒,卻是貧富懸殊,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呢?」
回到車上之後黃城對竹君說。
艾利克看著這個30歲的國小教師,然後用英文告訴竹君。
「答案他很清楚的。」艾利克答道。
黃城聽後苦笑。
「你要說的是貪官污吏,對吧!」他轉頭看看跟在後面的車隊。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這麼努力是為了甚麼?這些人一餐飯花掉的公款,可以改變多少孩子的未來?」
「就從我們開始做起,會不一樣的。也許我們救不了每一個失學的孩子,可是我們至少努力過了。如果你不做,我們一個孩子也救不了,只要能救一個,那便值得了。」竹君說。
黃城沉默不語。
「我相信像你這樣願意付出的老師不少,只是每個人都有養家活口的壓力,以及還想在事業上掙個更好的前途。」竹君真誠地說道。
看看黃城的表情,她接著說:「所有的人都清楚發生了甚麼事,卻對之視而不見。如果只是錢的問題,那我們就用錢來解決,可是更多時候是人的問題,我們需要找到更多願意付出的老師,這樣才能真的把孩子留在學校。」
「唉!有時我只是喜歡多愁善感一番,沒事的。」黃城揉揉自己的臉,又恢復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