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台大一旦被新聞媒體報導,多半都不是好事,不是醜聞就是各類不幸事件。雖然這多少是因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媒體習性,但也讓人懷疑是否有甚麼結構性的原因。
今年1月5日台大校長遴選委員選出管中閔院士為新任校長,但自此以後風波不斷,直到筆者完稿前管院士仍然無法就任。社會上多數人認為這是藍綠惡鬥的結果:因為管院士的政治立場偏藍,民進黨選輸了不服,便想出各種招數「卡管」;此舉激起藍營各勢力的反彈,紛紛起而「護管」。簡單的一個校長選舉,竟然會演變成藍綠大亂鬥,導致校長長期出缺,這到底是因為台大深具製造醜聞的能力,還是有甚麼神祕的原因?
台大是誰的?
這次選校長的風波,讓人聯想到從2006年開始延宕長達10年的台大人文館興建工程計畫案。兩者的共同點就是當爭議事件出現的時候,台大無法找出有效解決爭議的方式。
要了解為何解決爭議對頂尖學者齊聚的台大這麼困難,首先要了解台大的「所有權」狀態。跟一個私立學校不同,台大的所有權人很難界定。理論上,既然它是「國立」大學,當然就是國家所有,型態類似台電等公營事業,可是兩者在營運上大不相同。
台大作為一個學術機構有一定的特殊性,教師看起來像雇員,但卻高度自由,所以不是平常意義上的雇員;學生看起來像客戶,但學費低廉,而且學生有權參與學校各級單位的決策,所以也不是平常意義上的客戶;教育部理論上應該是「所有權人」,可是台大卻是「教授治校」,教育部幾乎不參與台大的營運,所以也不是平常意義上的所有權人。搞了半天,台大的所有權狀態非常異類,沒人說得清楚「台大是誰的」?
俗話說:「老闆說了算。」既然大家都搞不清楚台大的老闆是誰,自然也就搞不清楚誰說了算;既然沒有誰說了一定算,那就大家說了算。於是,對台大的運行來講,有規則的地方照規則,沒有清楚規則的地方就照慣例,但是一旦出現規則與慣例涵蓋範圍外的事件,例如這次的校長選舉、以前台大人文館興建的爭議,就容易讓各路人馬(也包括沒有關係的路人們)伸手干預,大亂鬥就會啟動。
台大類似「共有資源」
很大程度上,台大類似經濟學上指稱的「共有資源」(common resources),或者俗稱的「無主物」。這種資源有兩個特性。第一是不具備「排他性」(excludability),也就是人人都有占有它的權利。第二是具備「獨享性」(rivalry),也就是當一個人消費掉這個資源之後,其他人就無法消費。
共有資源的一個典型例子是公海裡面的魚,這些魚人人都可以撈捕(所以不具備排他性),但是一旦被某人撈捕走之後,其他人便無法撈捕(所以具備獨享性)。
因此,誰有權決定台大校長的任命?當選舉過程沒有爭議出現的時候,大家都不會去問這個問題,除了遴選委員會之外也沒有人會覺得跟自己有太大關係。但是爭議一旦出現,台大覺得遴選委員會說了算,因為大學自主(這時候就忽略了每年拿教育部數十億經費);教育部覺得主管機關有監督之責,必須確保選舉過程一切合法,且校長必須「道德高尚」(不知道台灣究竟有沒有人符合這個標準)。擁管派主張「願賭服輸」,賭輸了賴帳非常可恥;另一派則認為管院士的獨董身分沒有在選前充分揭露,這種選舉形同「詐賭」。
因為「沒有人說了算」,所以各路人馬都覺得自己可以在台大校長任命這件事情上「施一些力」,某種程度上可以改變結果。這就類似共有資源的非排他性。另外,校長只有一個,任命了管院士就不能任命其他人,這類似共有資源的獨享性。
共有資源的悲歌
那麼共有資源有甚麼問題呢?共有資源的命運通常很悲慘,經濟學將其稱為「共有資源的悲歌」(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為何共有資源會有悲慘的命運?我們可以從下面這個例子來理解。
假設某一小鎮只有一個公園可以作為市民休閒的去處,公園不收門票,面積廣大從不擁擠,我們假設每人每次去公園遊玩可以得到相當100塊的價值。今天該市選上了一個戰神市長,由於為政勤勉,決定在該市設立一個水族館。水族館的收藏以及各項品質非常好,如果不擁擠的話每人每次參觀可以得到相當500塊的價值。但水族館空間較小,參觀人數很容易超過容量,開始擁擠之後每個人的效用就會下降。請問最終這個水族館可以為市民帶來多少效用的提高?
這題的答案是零,水族館不會為該市市民帶來任何額外的效用。這是因為只要參觀水族館的效用超過100塊,市民就會棄公園而選擇水族館,使得水族館更加擁擠,直到參觀水族館的效用降到100塊為止。在這個水準上,市民去水族館的效用等同於去公園的效用,後者也就是市民選擇去水族館的機會成本。
這就是共有資源的悲歌──共有資源會被濫用以致於最後無法創造出任何經濟利潤(或者價值)。經濟學將這個現象稱做「經濟租消散」(dissipation of economic rents)。
校長選舉與經濟租消散
在台大校長選舉的過程,也出現了經濟租消散的現象。不論是「卡管」還是「擁管」派,都花了非常多的力氣來調查、動員、宣傳。在事件落幕之前,這些成本會不斷地增加。最後會增加到甚麼程度呢?理論的預期是,對擁管派來說會增加到管院士被任命為校長對他們的預期效用,對卡管派來說會增加到管院士被否決對他們的預期效用。換句話說,直到經濟租(預期效用減去機會成本)全部消散為止。
台大人文館的興建是更典型的例子,該館的建築經費主要來自於華碩集團所捐贈的5.4億元,但該集團提出的大樓設計卻遭到台大外文系教授張小虹、作家平路等台大校友以及一些師生的反對。抗議方的焦點在於人文大樓無法跟校門口古蹟景觀融合、會破壞椰林大道沿線建築風格,以及破壞校門口附近的天際線等等。贊成方則是期待建築量體的大小與空間規劃能夠符合師生的需求。爭議的結果就是永遠開不完的公聽會、討論會、座談會,以及一個接著一個不斷修改的方案。終於,設計案在2015年通過,可是直到12年後的現在,人文館也還沒有蓋起來,爭議長期難以解決的成本相當巨大。
堂堂台灣大學光是通過一個建築設計的案子就需要超過10年的時間,實在很難令人想像。那麼,解方在哪?產權理論認為所有權的清楚界定可以提高效率,所以要改變台大無法解決爭議這種狀態,就必須清楚界定產權。但這需要台大私有化或最少法人化才能辦到,因此短期內無解。可以想見的是,無論這次台大校長選舉最終結果如何,以後的選舉都將難以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