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作家陈若曦会到睽违十八年的台湾,带着三十几名旅美华人知识分子的联署信求见蒋经国……蒋经国看了联署信,只说:『一切会依法行事。』」
觉得有点熟悉吗?那再看一段:
「1972年4月4日起,《中央日报》连续六天刊登署名『孤影』的〈小市民的心声〉挞伐《大学杂志》,反对学生运动、反对学术自由,反对自由派知识分子。作者说:『我的政府让我平平稳稳维持一个卑微的生存,我已十分满足。』」
有人追求自由,就有人想要安稳与卑微的生存,并且自称是小市民、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是不是大多数,实在很难说,不过他们显然不只是小市民,也不会是沉默的。
比如1986年,党外人士又一次准备筹组政党。《中央日报》就发表社论,高声批评「极少数无视国家前途与法律尊严,置社会安危于不顾。不但不知和衷共济之为贵,反而趁国家之危,来伤害国家的团结安定。」
「参谋总长郝柏村则说:『现在偏激份子扬言组党,其主张实际否定中华民国,或与中共统战呼应,或为台独,当然不能容忍。』」
阅读《百年追求》所描述的台湾民主运动,有时感觉过去其实从未过去。那些话语,过了几十年竟还可以如此熟悉。但那样的熟悉感,并不只是由于历史的反复重演,也是因为那些历史确实还以各种形式,存留我们每天的生活之中,不曾远离。
1979年高雄美丽岛事件发生后联合报的报导。
1960年台湾举办地方选举,却不断传出舞弊的问题,当时一群人士举办了「选举改进座谈会」,并在选后发出了这样的声明:
「国民党党政当局在地方选举争策动的种种违法舞弊措施,都是由连震东以台湾省民政厅长的的身分,直接间接负责推动和实施的。时至今日,在台湾各地选民的心目中,连震东以成为摧毁台湾地方选举的执行者。老实说,国民党党政当局如果稍有悔悟之心,便应先革连震东之职,以谢国人。连震东如稍有负责之耻之意,更该引咎辞职,以求赎罪于选民。」
连震东是谁呢?你或许知道,他曾经担任过国民党中央改造委员、党营《中华日报》社长,之后又当过国大代表、国民党副秘书长,并且官运亨通,高升至内政部长、政务委员。当然,他有一个我们今天更熟悉的身分:他是连战的父亲,连胜文的祖父。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父亲:《台湾通史》的作者连横……
不过当年,《百年追求》的作者告诉我们,「连横因为写诗,被邀请加入台湾中部著名的文学团体『栎社』。连横后来在日本报纸上发表文章,为日本殖民政权的鸦片政策辩护,社友提议将其开除。可是根据社规,唯有『污损本社名誉者』始能开除。
「理事会议讨论的时候,林献堂发言说:『污蔑我先民,以做趋媚巴结,而又奖励人人需吸阿片,似此寡廉鲜耻之辈,何云不污损本社名誉?』《台湾民报》也因为连横的文章而不愿聘用连震东。」
「林献堂在发言主张开除连横之后一周,连横和连震东父子拜访林献堂,请其向《台湾民报》说情。林献堂也确实做到了父罪不累及子原则,宽大地向报社说:『震东颇可造就,且不可因其父而弃之。』」
至于台湾的另一个大家族──辜家──也被写进了这段历史之中:
「台湾第一御用士绅辜显荣已于一九三七年过世,家族事业由辜振甫主持。辜振甫,一九一七年生,自幼儿园起就受日本人一样的教育,被《台湾新报》总主笔伊藤金次郎描述为『容姿端丽、举措阔达,颇有贵公子气质,在日本军、官方的社交圈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其长袖善舞的社交风格,更被视为台湾顶尖人物。』」
这些形容让人不禁想起辜的孙辈辜仲谅,同样受到媒体万般宠爱。即便当时卷入陈水扁前总统弊案,逃亡两年,以通缉犯身分回台,不少媒体还是说他「帅气」、「风流」。甚至在他做伪证的行为尚未被揭露前,还有报导说他默默地做公益,彷佛为善不欲人知。也许是台湾社会对有钱人特别宽容?又或者该说是财团与媒体之间的盘根错节?
回到辜振甫。
「战争末期,辜家在上海的财产因战局激化即将泡汤,辜振甫央托台湾军高层,以军队机关名义,将三百五十万汇回台湾。为了表达对军方的谢意,将其中一百万圆捐赠军人遗族援务费。当时报纸还以〈辜振甫氏之美举捐献军人援护费一出手即百万圆〉,称许他的慷慨豪举。」
「不料,日本即将战败!辜振甫与其说舍不得这一百万圆,毋宁说是担心此事被中国官方知道,后果堪虞,因而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向军部索取这笔巨款。伊藤金次郎认为『这是需要相当厚脸皮才做到的事。』」
但或许正是如此,才能保住辜家在台湾的事业版图吧。
(吊诡的是,辜振甫在战后曾经因为被指为汉奸、台独、意图与日本人「共同阴谋窃据国土」而逮捕,判刑两年两个月。而他在坐牢期间,正好是二二八事件发生之时,辜振甫因此逃过一劫。)
吴三连(左二)当选台北市第一届民选市长后在办事处与支持者举杯同欢。
历史中好像总是有些聪明的或幸运的人,可以永远站对的那一边,另外有些傻子则永远站错了边。我们该欣羡那些聪明人还是记得哪些傻子呢?我们又该选择当聪明人还是傻子呢?
1960年9月1日《自由中国》出版了最后一期,社论由台大哲学系教授殷海光执笔。他有很清楚的答案:
「在这个小岛上,他们曾收买了一些无思想无原则为利是图之徒。他们正同在大陆掌握政权时代一样,在台湾把有人格有气节有抱负的人很有效地消灭殆尽了。他们控制了一群以说谎造谣为专业者。他们控制着一群借着帮同作恶以自肥的人。他们控制着藉唱万岁而飞黄腾达的『聪明人』。他们制造成千成万当面喊拥护叫口号的政治演员。他们控制着台湾一千万人的身体。然而,除此之外,他们还控制着什么呢?」
「他们不能控制的东西太多了。国际局势的演变他们不能控制。台湾人心他们不能控制……自由,民主,人权保障这些要求,绝不是霸占国家权力的少数私人所能拥有遏阻的。」
在那样的年代里,殷海光所说的这段话,与其说是关于现实的描述,还不如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未来的期许。只但愿这样的乐观和热情,也能够跟着我们,继续台湾对于自由和民主的下一个百年追寻。 (完)
(本文仅代表作者之意见与立场)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HISTOPOLITAN」,2014年5月27日,作者涂丰恩为哈佛大学历史与东亚语文学程博士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