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艺术家】

吕秋远

「妳自我催眠,他是艺术家。妳给他色盘,去拼贴背叛。他不是梵谷,也不是莫内。他的模特儿,却都从来不缺少HR。」

她看起来气质优雅,落落大方,是个干练的高阶主管。

从大学毕业以后,她就到法国念书,一路到营销管理博士,然后回国担任跨国公司的中华区总经理,年纪还不到五十岁。有两个孩子,还有,她很少提到的老公。

在同事的眼里,她大概就是天之骄女,工作顺利、家庭得意。除了少数朋友知道,她这一生最大的挫折,就是她的另一半。她的另一半,从结婚到现在,从来没有找过一份超过一年的工作,对她的要求,即使百依百顺,但是对家里的开销倒是从没负过责任。全家大小要出国的地点?无所谓、小孩子的名字应该怎么取?老婆决定、房子要买在哪里?她说好就好。装潢怎么设计?当然不过问。整个家,他就像是隐形人。

所以当她发现,老公竟然外遇,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不可原谅的痛。特别是先生被发现时跟她说,「既然都这样,那也就无所谓了。」

更让她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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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要离婚?」这总是我接触离婚诉讼的开场白,毕竟离婚是人生中相当重大的决定,尤其两人是有孩子的时候。

「我确定。」她果断的点头,「这段婚姻,我已经忍了很久。」

「好的。我们来谈谈你们的婚姻。」我拿出纸张,开始记录。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我问。

「他啊!」她叹了一口气,「某种程度来说,他是个好人,但是他不是个好男人。」

「怎么说?」我问。

「他赚的钱不多,教育程度只有高职,但是他对我很好,什么都听我的。」她神色黯然,「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由我决定,他就是被动配合而已。以前我总觉得这样很好,可后来我总希望一个温柔的臂膀,在我累的时候,可以让我休息。」

「那么,你们既然身份地位差距这么悬殊,你为什么会爱上他?甚至跟他结婚?」我问。

「你有看过倪匡的小说吗?」她突然问我。

「有,但是有什么关系?」我很好奇。

「有一部小说叫做『寻梦』,大概上一辈子我是小展,他是翠莲。」她惨笑,「我是来还债的。」

「还债?为什么这么说?」我追问。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他。朋友介绍我们认识,我对他就一见钟情。婚前,我觉得他好帅;婚后,我觉得他好怪。他是个艺术家,但却是没有天分的那一种。他一直不肯认真找一份工作来做。我的人脉很广,所以结婚以后,我帮他介绍到朋友的公司做广告,没几个月就不喜欢;后来到另一个朋友那里做营销,他竟然直接旷职。几份工作以后,他索性待在家里不上班,帮忙带小孩。可是,我压力好大。」她一连串的说出她心里的话,滔滔不绝。「他积欠了一堆卡债,都是我帮他负责处理,他每天就是在家作画,跟他的朋友喝酒,我却要担起这个家的经济责任。我越来越后悔,到底嫁给了谁?」

「你们沟通过吗?」我问。

「沟通?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是静静的听我说,一句话也不吭。怎么沟通?」她非常愤怒,「这些我也都没意见,但是他竟然外遇!」

「外遇?你发现他跟其他女人在一起?」我问。

「当然。他跟那个女人的所有讯息,都在我这里。」她拿出手机中的证据让我看。

在讯息中,他像是个叱咤风云的将军,而那个女人则是他的贤内助。原配,在他们的对话里,却宛如「嫌内住」。

「好吧!」我双手一摊,「你有他『通奸』的证据吗?」我特别在「通奸」两个字上加重语气。

「有。」她手有点发抖,「随身碟上有他们的性爱录像,他也承认了这一切。」

「那么,他愿意离婚?」我问。

「这就是我最生气的地方,他竟然要我们结婚十年来的财产一半。」她高声说,「我已经付了他一百多万的卡债,连我们母子最后的房子、我扶养孩子的存款,他竟然都要一半!」

我面带歉意,「这是剩余财产制的规定。如果结婚时,你没有设定财产制,法律上会自动把你们归类为法定财产制,也就是在离婚时,你们两人的财产必须均分。他有财产吗?」

「还不就是那堆破画!」她生气的说。

「唉唷!说不定他会是下一个莫内或毕加索。别这样。」我安慰她,但心里一直觉得有件事不对劲。

「画家总在死后才成名!」她似乎在赌气。

我没理会她,自顾自的说,「所以你的房子与存款,大概得分他多少?」

「他通奸,我们离婚,而我受到惩罚!」,她大叫,「这是什么法律?」

「我找他谈谈。」我要她冷静。「你可以约他吗?」

「我不确定。」她有点犹豫,「上一个律师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试试看吧!我想跟他聊聊。」我说,同时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因为她说的话,经常会有英文夹在中文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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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确实很像个艺术家,即使愤怒的太太就坐在他对面,他依然蛮不在乎。

他蛮不在乎的叼起一根烟,她露出嫌恶的表情,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找律师来也可以,我们正好可以说清楚。」他说,「财产要怎么分配?」

「结婚这几年,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况且这些钱都是我赚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说。

他摊开双手,「你去问立法委员,不要问我。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也没办法。」

「那么你跟那个女人上床,又怎么说?」她问,毫不掩饰。

「那又怎样?大不了就是判刑,我愿意罚钱。就算是赔偿,我也可以拿你的钱赔给你,有问题吗?」他嚣张的语气,让我皱眉头。

「你确定是这样?」我总算说话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们都一样,都是所谓的知识分子,我说不过你,没有要跟你谈。」

「你知道你的画在我这种外行人看起来的想法吗?」我自问自答,「就是你留白的部分太大,不够写实。色彩很鲜艳,但是太过前卫。」

「那又怎么样?」他斜眼看着我,「想要嘲笑我吗?」

「不是,那就像是你对于婚姻的态度一样。」我真诚的说,「你确定你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对的吗?」

「这没有对错可言,感情不过就是这样。」他自嘲似的说,「就像我这个没有用的艺术家,画着卖不出去的画,好不容易有懂得欣赏的人想买,当然一定得卖,总比她一天到晚把我当垃圾好多了。」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似乎知道他在意的点是什么。

「那么先不谈了,我们彼此再想想。」我站起身来准备送客。

她惊讶莫名,「今天不谈通奸、不谈离婚、不谈财产?」

我摇头,「气氛不好,改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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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他的网站,再次详细的看着他的画风,发现他在婚前与婚后的差异很大。婚前就是怀才不遇的狂放;婚后就是饱受压抑的狂暴。

「饱受压抑」,有趣的四个字。

我约了他在华山艺文特区的餐厅。

「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律师。」他说。「不过我可没钱请你吃饭。」

「没事,我只是很喜欢艺术家,想跟你聊聊。」我轻松的说。

「你很爱你的两个小孩?」我问。

「当然,你怎么知道的?我老婆讲的?」他很好奇。

「不是。是你的画偶尔几幅看起来很明亮,都是画这两个孩子,你把他们画得很美。」我衷心的说。

「你去看了我的网站?难怪点阅率突然暴增,平常根本没人会注意到我这种人」他笑了。

「但是你也很悲伤,因为在婚姻生活中,你觉得一直被压抑?」我小心翼翼的问。

他没有说话,低头搅拌他的咖啡。

「我这么假设,如果不对请告诉我。」我接着说,「你觉得她让你不舒服。她太严肃、你太随性;她太骄傲、你太自卑;她太霸道、你太压抑;她是女王、你是奴隶。」

他猛地抬起头来,「我是不成材没错,可是她婚前就知道,我只会是不成功的街头艺人而已。我是很会花钱,我是外遇!那又怎么样?我是在报复她!你知道吗?在她面前,我永远抬不起头来,就像是她高高在上,我低下卑贱。她说什么都好,我说什么都不好。在孩子面前,我就是没地位、不会赚钱。我是不会赚钱,但是孩子很爱我,我教他们作画、我抱他们、跟他们一起玩颜料。她只会皱着眉头要我们去洗干净,就像是脏东西一样。我不懂,如果是这样,她当时干嘛跟我结婚?」

我静静的听他的控诉,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字,「命。」

「你们在命定的时候见面,你有她渴望但是做不到的特质。但是后来她发现,她做不到,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她本来就不要,她只是误以为她想要而已。」我说。「就像是布丁本来就不适合跟泡面加在一起。」

他听了这个梗,噗嗤一声。「你很好笑耶你!」

「其实你们都付出了代价。」我正色说。「这么说好了,其实法律也不是如同你想象的,一定是一人分一半。法院还是会根据你们两人在婚姻生活中的贡献,去增加或减少剩余财产制的分配。换句话说,你不一定真的能拿到一半。你想想,如果走到法院,势必会传唤你的两个女儿出庭作证,你愿意你的女儿出庭指控你或她?而且过去她也对你付出不少,你能不能放她走?」

他没说话,又低着头。

「她愿意给你一个数字,也不追究通奸的问题。」我说。「你们何必一定要上法院?」

他惨然的笑了,「好。她给我多少,都全部给两个孩子。」

我有点讶异,「为什么?」

「本来我要的就不是钱。我是缺钱,但是我更缺尊严。」他看着我。「我愿意把这些钱都给孩子,虽然我本来就一无所有,现在我至少有她们。」

我想起了一种特殊的作画方式。油墨与水,是注定分离的,但是水分蒸发之后,具有特殊纹理的油墨,即存留于画布之上,形成独一无二的特殊纹理。他们不能兼容,但这两个孩子,却是他们画布上美丽的纹理。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吕秋远facebook」,2014年8月31日,作者为宇达经贸法律事务所执行合伙律师)

(本文仅代表作者之意见与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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