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的10月10日,中华民国正在迎接他的第八个生日。上海市的许多店铺休业一天,以示庆祝。许多人涌到了公共体育场,参与典礼。还有一群师范女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高声唱着:「飘扬国旗五色,犹如灿烂明霞,放出彩光万道,照着自由花。」北京中央公园内,则有花脸力士、赤膊刀客,打锣大鼓等等表演娱乐活动。
可是在这个理应举国欢腾的日子,当时的国民党总理,后来的中华民国国父孙中山,却似乎开心不起来。在这一年国庆纪念词中,他忿忿不平地说:「今日何日?正官僚得志,武人专横,政客捣乱,民不聊生之日也。追源祸始,则政客实为万恶之首。或曰:政客不死,祸乱不止,旨哉言乎!」
除了批评多行不义的万恶政客,要他们放下屠刀外,他更呼告全体国民:「国民国民!公等已深受痛苦八年矣!何以于痛苦流离之今日,犹思纪念而庆祝也?得毋以此为革命军首义之日耶?」
中华民国国父孙中山
按照官方版本,八年之前,孙中山当了四个月的临时大总统,便为了顾全大局,将这个职位拱手让人。如今的他,只能忍辱负重,屈居南方,看着「军阀乱政」,北京的政府领导人换过一个又一个,无怪乎心中无限委屈。
这一年的国父,因此要直把国庆当革命。他说:「民国由革命而来,则凡今日承认民国者,必当服膺于革命主义,黾勉力行,以达革命之目的,而建设一为民所有,为民所治,为民所享之国家,以贻留我中华民族子孙万年之业;庶几今日乃有可庆祝之价值。」
政客作乱,人民起义,在他看来真是天经地义。
同一天,北京真的有群热血学生走上了街头。他们游行,散发传单,并且发表演讲,演讲的内容,包括了劳工议题、妇女议题,还有选举。他们甚至还发放「面包」给路人,面包上印着「共和万岁」、「普通选举」等等口号。
学生的举动,很快就引起警察的注意,并遭到阻止。但学生们突破重围,继续游行。同样的活动也出现在天津、苏州等地。当时的报纸说,看到这些学生的行为,「观者莫不动容。」
这是八岁时的中华民国。将清朝取而代之后,这个新国家面对的内忧外患,政局纷扰,没有停过。
即便过了十年,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1929年的国庆节,另一位国民党的大老出来发言,语气仍是忧心忡忡。他说这国家里头的政客,包括了「强盗式的,流寇式的,拐骗式的,穿窬式的,豺狼鬼蜮式的,蛀虫蠹鱼式的,魑魅魍魉,形形色色,在目前这个时期之内所表现的,可以叹观止了! 举凡掠夺,霸占,挟持,构陷,挑拨,煽惑,浸蚀,腐烂,种种害人害己,误国误民的阴谋诡计,诐辞邪说,无所不用其极。」
当时担任国民政府主席(相当于国家元首)的蒋中正,也发表「告同胞书」。他哀叹当时的中国人已经丧失了固有之德性,只会投机取巧,「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无关乎亡国的威胁似乎日益逼近,彷佛就在眼前。身为主席的他,「不敢自弃,仅当早干夕惕,竭其精诚。」
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从国民政府主席,变成国家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再从1948年起,几乎一路担任了27年的中华民国总统。当了50年实质上的国家领袖,真可谓「竭其精诚」了。
国庆典礼上的蒋公
中华民国第一届国庆节,是在1912年的10月10日举行的。但就在国庆大典不到一个月前,北京的临时参议会,还曾为选择那一天作为国庆节,有过激烈讨论。
最初的提案,是以湖北武昌起义的10月10日作为国庆节。这个提案,由当时的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提出。武昌起义被认为是推翻满清的重要关键,值得纪念。来自湖北的议员,对此自然大表赞成。
但马上有议员质疑,武昌起义虽然重要,可是只纪念这个日子,对其他革命份子未免太不公平了。比如,广州的黄花岗起义也很重要,就算当不成国庆,总得给它一个纪念日吧。
安徽来的议员也说,别忘了当年我们安徽有两名革命烈士──徐锡麟和熊成基──从容就义,他们对民国的贡献岂能遗忘?
四川来的议员则强调,我们四川当时的「保路运动」,对后来革命影响深远,当然必须记上一笔。
最后议会交付表决,还是决定将十月十日订为国庆节。
但需要国庆节的念头,并非从民国成立之后才出现。早在清朝末年,就有些人提倡国家应该要需要有特别的纪念日,以培养全体国民的爱国心。
抱持这种想法的,包括当时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梁启超。他看了美国和法国国庆的例子,认为纪念日可以鼓舞人心,团结士气,实在有无比的重要性。
结果1910年,清朝颁布了六个纪念日,外带五个「国耻纪念日」,包括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的7月24日,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的8月8日,还有甲午战争大败给日本的8月16日,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日子特别重要,同样被当成了国家的庆典。这三个日子分别是皇太后万寿节(慈禧的生日),皇帝万寿节(末代皇帝溥仪的生日),和孔老夫子生日。
不过规定颁布不久,清朝就被推翻了。
没有了皇帝,大家只好转而庆祝「国家」的生日──虽然「国家」似乎比皇帝抽象多了。
为了让人们可以感受到这个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国家」,在中华民国,就跟任何国家一样,需要创造出国旗和国歌。从那时开始,人们开始学习着唱国歌,挥舞国旗,甚至出现了所谓的国旗体操。这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但当时国旗长得跟今天不太一样。最早的中华民国国旗,是以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所组成的五色旗,象征五族共和。最早的国歌,歌词则是这样唱的:「中国雄立宇宙间,廓八埏,华冑来从昆仑颠,江河浩荡山绵连,共和五族开尧天,亿万年。」
是在1928年,国民党党歌才变成了国歌 ,党旗才变成了国旗。
中华民国五色旗
当时每逢中华民国国庆,报纸上偶尔会刊出「华侨庆双十节」之类的活动。比如1927年在嘉义,有几十名「华侨」,就在中华会馆内举办庆祝活动,大家向国旗敬礼,然后轮流致词。典礼结束之后,「到宜春楼,齐举祝杯,酒三行。」当天有日本官员到场,中日双方人士除了寒暄,并且「相期日华亲善,酒阑举觞,祝中华民国万岁,于爆竹声中散席。」但是,不管是皇帝万寿,还是双十国庆,也不管国旗是五种花色,还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对1945年以前的台湾人而言,都不过是另一个国家发生的事情。
但对当时大部分台湾人而言,双十节并不是国家庆典。
日本殖民统治之下的台湾,有另一个国庆节:2月11日的「纪元节」。
这一天是什么日子呢?按照当时日本政府的说法,公元前660年的这一天,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这一天,日本的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即位了。
换句话说,从这一天起,日本国诞生了。
现在不少学者对于神武天皇究竟是传说人物,还是真有其人,抱持高度怀疑。但对于十九世纪末的日本政府而言,首要任务既然是创造光荣历史,塑造爱国国民,神武天皇到底存不存在,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从1873年(明治6年)开始,「纪元节」成了日本最重要的国定节庆。身为日本殖民地的台湾,当然也必须乖乖遵循,盛大庆祝。于是每年的这一天,全台除了放假一天,并且举办各种运动会和音乐会,或是脚踏车竞赛、围棋和五子棋比赛等等。
当然,既然是建国纪念日,最重要的活动还是让民众感受国家和天皇之伟大。因此,各地都举办了演讲活动,讲解纪元节的重要性。
1926年的纪元节,甚至在台北的新公园之内,举办了一场遥拜祭典,并由军队模拟演出两千多年前神武天皇「东征」的英姿。当天晚上在桦山小学校(今天华山艺文特区附近),更举办了大型的演讲会,有三位讲者轮流上台,讲述「所谓有色人种的反扑」、「建国与台湾」、「东方帝国的缔造与新日本的建设」等课题。据说当时台下的民众听的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而从1931年之后,日本和中国之间的军事冲突越演越烈,日本在殖民地也越来越需要「精神总动员」。1932年纪元节,在新公园举办的祭典,据说超过了两万五千人参加。现场除了日本帝国国旗飘扬外,更可以听见众人高喊万岁。
一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结束了二次世界大战,纪元节的庆祝才正式告终。美军占领下的日本,被禁止制造国家崇拜,像纪元节这样的节日,自然在废除之列。尽管如此,战后有许多日本人,对于这个天皇神话仍是恋恋不忘,屡屡想要复兴纪元节的传统。
日日新报上关于纪元节的报导
不过1945年起的中华民国,并没有太多时间为了国庆欢欣鼓舞。1945年10月10日,因为刚刚结束对日战争,各地还能热烈庆祝国庆。但接下来的几年之内,因为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内战爆发,国庆节与其说是庆祝,还不如说是一年一度向全民喊话的心战时间。1945年之后的台湾,没有了纪元节,却迎来了一个有点陌生的国家,和一个全新的国庆节。
只是战争不能只靠喊话,1949年,中华民国的国军仍然不敌共军,撤退台湾。那一年的蒋公,就像30年前的国父,一点也不开心,只是一心想要反攻大陆。那年国庆前夕,他气愤地说:「我沦陷匪区的同胞,久在黑暗铁幕之下,本已不堪受其暴力迫害,而今日又是目不能见国旗,耳不能听国歌,其丧家亡国之痛,更不知如何忍受了。」
但他又充满希望,对全国军民同胞说:「我们深信为争取中华民国独立而战,为保障人民自由而战,为国际正义世界和平而战,其战争必得到最后的胜利。」
不过隔了一年,情势没有好转。蒋公在1950年的国庆节当天,「自愧不能立刻光复神州,拯救同胞,脱离水深火热痛苦无告的苦境。」只好希望全国军民同胞,继续忍受牺牲,坚持奋斗,相信光复大陆的任务,必能如期完成。
只可惜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过了二十多年,这个世界,按照蒋公说法,仍然「陷于邪正不分,善恶不明,以黑为白,积非成是,充满贪婪、迷惘、丧乱的痛苦时代。」因此在1971年的国庆上,蒋总统只好继续期待大家保持苦撑坚忍,独立自强,戒慎而不恐惧,并放眼下一个十年能够光复大陆。
1965年的国庆
但尽管意识型态南辕北辙,针锋相对,1949年以后,不管海峡这一岸和那一岸,对于利用国庆来宣扬国威、高调放话的作法,倒是有志一同。在台湾的国庆典礼上,有美军将领上台致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就有苏联的代表团来访讲话。至于海峡对岸,毛主席统治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早就从1949年起,把国庆节从十月十日移到十月一日。这个中国不唱三民主义,改唱义勇军进行曲;没有青天白日,而是改升五星旗。
1958年,大跃进前夕出版的国庆小册子上,列举了各地不断传来的生产捷报,和农业与工业的非凡成就。在广东,「三千八百万人在共产党汗毛主席的领导下,冲天干劲……广东人民和中国人民一样,生活日益美好,在跃进的广东,越来越伟大和可爱了。」
至于台湾,虽然暂时被蒋贼和美帝所窃据,但是手册的作者强调,这个自古以来的中国领土,一定要解放。1970年代的报纸上,仍然提到有许多台湾出身的苦孩子,因为不堪被压迫被奴役,因此投奔自由,「在祖国大陆愉快地工作,幸福地生活。」
全中国人民动员起来解放台湾
起初两岸几乎年年都有国庆,到了1960年代之后,频率才渐渐降低。在中国文化大革命(1966-1976)的期间,阅兵被暂停举行。在台湾,则是随着蒋中正的身体欠佳,阅兵仪式也渐渐减少。为了宣扬国威,国庆不可或缺的节目,当然就是阅兵仪式。从1950年开始,对峙中的两岸,把战场从前线一路拉到了国庆大典。
1975年4月5日蒋公逝世,据说天有异象,风雨飘渺。但那一年的国庆,仍然照常举行,并且为了安定人心,停办多年的阅兵大典,也重出江湖。当时的总统,是临时接任的严家淦,而真正的接班人蒋经国,则以行政院长的身分,站在严家淦的背后。
不过,这一年的国庆典礼真正的奇观,不是军容盛大的国军,而是有群来自北一女与景美女中,总数超过五千人的高中女生,在总统府前广场,连手演出排字大戏。整齐画一的演出,比起今天的北韩,毫不逊色。(影片09:30起)
表演的最高潮,则是为了怀念民族救星,众人合力排出了一幅蒋公遗像。据说在台上的蒋经国,看到此情此景,感动地留下了眼泪。
在那个国家就是蒋家的年代,国庆节究竟为的是哪个国哪个家,真要让人傻傻分不清楚了。
台湾最后一次的阅兵大典,举办于1991年。
那一年国庆节的前两天,有群人在总统府前广场,开始静坐──包括当时的中研院院士李镇源与台大法律系教授林山田。他们的诉求是废除中华民国刑法第一百条。根据这条法令:「意图破坏国体、窃据国土或以非法之方法变更国宪、颠覆政府,而着手实行者,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谋者,处无期徒刑。」
在过去的45年内,有许多政治上的异议份子,只要你不拥戴政府,不管你是主张统一(中共同路人)或是台独(还是中共同路人),就会被指控意图叛乱颠覆,进而遭到逮捕──这是传说中的白色恐怖。
这或许正是爱国主义最大的吊诡。在那些日子,每一年的国庆,政府总不忘提醒人民:覆巢之下无完卵,没有了国那还有家。可是40多年过去,国还在,党也还在,只有政府制造出的许多家破人亡,默默地被遗忘。
1991年10月10日国庆节的那一天,阅兵大典按照原订计划,照常举办。总统府前广场被铁丝网重重包围。但再往外一点,气氛就完全不同。原本在总统府前静坐的民众,因为被警察驱赶,只好转移阵地,改在台大医学院大楼门前静坐。
没想到为了让国家生日一派和气,没有杂音,警察竟然直接进入台大医学院,驱赶参与静坐的老师和学生。
军警进入校园,这个侵害学术自由的举动,让当时的台大校长孙震也忍不住出面抗议,宣示与台大师生站在同一阵线,要求将校内事务交还校方处理。
没想到时任行政院长的郝柏村,态度十分强硬,指责孙震不负责任。孙震因而辞职抗议。
静坐虽然被驱离,但抗议行动还在继续。从那一天起,越来越多人加入响应。终于在隔一年,完成了刑法一百条的修订。从此,再也没有人会只因为反对三民主义,就被逮捕入狱。
从1919年国父高唱的不断革命,到1991年总统府前的静坐抗议。中华民国与台湾,早已经历许多物换星移。一个国庆节,也随之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意义。唯一没变的,大概是每个政府──不管是哪一国的政府──大力宣传的举国一心,最后都成了梦幻泡影。
一个后民主化的时代,我们应该更能理解,这个社会中永远存在着不同的群体,拥有不同的利益。比起拥抱国家,更加重要的,或许是如何创造出一台机器,其中每个齿轮看似朝着相反的方向旋转,但仍然可以顺利地运行下去。
纪念又一年的「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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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场加映
香港的「中华民国国庆」。也许你不知道,或者不记得,在一九九七香港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前,可是有不少庆祝中华民国的活动。来看这个1996年的历史报导。
作者:涂丰恩
2014年10月9日, 转载自 故事:写给所有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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