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年前,和太太去到香港,在维多利亚港两边转了一下,「凭吊」雨伞后的香港。
大批中国人已经来香港办年货,罗湖海关失控。我们主要在铜锣湾出没,感觉上人也更多了,街上熙熙攘攘,很不习惯。反而怀念台北相对悠闲的生活。所谓「悠闲」,也就是少上街,在家里做事情,想休息就休息。街上很多年轻人,加上生活节奏的紧张,显然,香港绝对不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以「安居」的地方。也怪不得越来越多的香港人打听台湾的楼价,尤其台北以外的地区,并且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
约朋友出来见面吃饭,他们约时代广场见;不过要先订位不可,否则找不到地方吃饭。他说,占领运动结束后,回到原样了。一边是高消费,一边是年轻人对前途的绝望。这就是香港的现状。
林保华、杨月清夫妇2015年重游香港北角旧居。杨月清提供
是留是走面临抉择
看到1997年我离开香港时在高峰价格出售的房子,已经从当时的三百多万飙升到八百多万,真是不知今夕是何夕,也为香港年轻人的未来感到悲哀。我住过的那栋楼原来最小的面积是四百呎(约11.11坪),现在居然看到有两百呎(约5.56坪)在出租,我没有注意它的租金,只是纳闷两百呎怎么来的?回程在飞机上看香港《壹周刊》,才知道这是现在时兴的「劏房」出租,也就是将原先的房子间隔成为五脏俱全的套房来出租。人们租不起空间大一点的房子,唯有抢租这种劏房,闹区呎租的价格已经超过豪华住宅。
约到上次雨伞期间没有见到面的几位年轻朋友,其实是已经中年的第二代相聚。这次我们交换看法,尤其了解一些本土派中「门户之见」的一些情况,以及中共的渗透。后者让我明白一些近来香港政坛出现某些变化的原因。他们的观察比较成熟、客观,很值得参考。
我们也与中年的网络媒体人接触,了解媒体生态。这位我第一次见到积极参与雨伞运动的媒体人居然说,他已经做了决定,留下来奋斗,但是很不乐观。的确,收伞后,何去何从,人们都为自己选择未来的出路。而台湾的确是他们考虑的对象之一。但是大部分人走不掉,面对当局强硬的态度怎么办?一些评论说香港未来可能成为「骚乱之都」。因为年轻人已经不信香港的「法治」了;观念偏向建制的出租车司机,也有类似看法。
每次到香港时必然去浏览或买书的铜锣湾书店,因为租金过高已经转手,原来的林姓老板改为替新老板打工。第一次去没有见到他,第二次才见到,他说,卖掉后还了债,现在变成打工仔了,不过年纪已经一大把,凭他的经营经验是可以继续做出贡献的。另一位搞出版的老友,他经营有术而有盈利,表示年纪大了,准备收山。
2015年中国新年前夕,香港立法会周遭仍然布满雨伞运动的「遗迹」。图为林保华、杨月清夫妇与曾被中共判刑十年的刘山青(左1)合影。杨月清提供
政治杂志书籍泛滥
打听下来铜锣湾书店的新老板也经营过有关中国的政治书籍,这一行随着中国政治的日益封闭而「发达」。然而「新生力量」不断涌现,只是经营方式有别于老派人马。书店与书报摊所见,以耸动的标题出现在杂志封面,内文长达两、三万字,七拼八凑;然后补充一些再出单行本。这种书籍文字多次翻炒运用,字体很大,行与行之间间隔很宽,根本是「搵笨」(愚弄)。这也只能吸引中国游客,对香港本地人与我这个「老姜」没有吸引力。
书店里有关中国政情的书籍五花八门,内容大同小异。出版社蜂拥而起,作者都是随性杜撰出来的名字。书店里发现有一种紫灰色封皮系列新书,装潢一律(省却封面设计费用),一眼看去竟然超过二十种,全是围绕习近平与那些贪官。贪官中又围绕周永康、徐才厚、令计划;最新鲜的当然是令计划,有好几本,包括他的家族、家庭、老婆,他的兴衰等等。
在这堆书籍中要找到「珍珠」,反而不太容易。我光顾书店,主要买香港大学学生会学苑编的《香港民族论》,因为特首梁振英以「港独」为它定罪。九篇文章中认识四位作者:吴叡人、练乙铮、孔诰烽、苏赓哲。吴叡人是台湾人,在不同场合见过多次。
与练乙铮还是在纽约见的,那时他在特区政府中央政策组,到纽约开会;他对香港政情的分析鞭辟入里,最近参与《立场》新闻的组建,虽然多人是原《主场》新闻的旧人,但是《主场》的仓皇撤退,至今还没有得到支持者的谅解。认识最早的是苏赓哲,当时他也是香港作家协会成员,在旺角经营书店,一起参访过台湾,他早就移民加拿大。这次他写的是如何从「大中华胶」转变为「本土胶」。孔诰烽是旅美的香港学者,访问台湾时见过面。
还专程去拜访立法会议员梁国雄(长毛)。立法会周遭还布满雨伞「遗迹」。意外在大门外附近见到刘山青。1980年代初期,他就关心「西单民主墙」运动被捕的民运人士,他到广州关心这些民运人士时被捕,判刑十年。记得1983年我在《信报》「人在香港」专栏写的第一篇就是关注刘山青的被捕。那时他与长毛、吴仲贤等人被视为「托派」(马克思主义中的一个流派,其名称来自其最早的理论建立者与领导者托洛斯基)。吴仲贤还早过他被捕,该不该招供还引起一番争议,获释后在《信报》担任编辑。长毛说,他当时已经从吴的口里知道有我这个人了。那时我的文章,从文字到口气,还是「中国味」。
见到好书难掩冲动
我与长毛简单谈起中国学者唐宝林对托派及陈独秀的研究,他也清楚。他的书架堆满了书,我看到有上下册的《中共在香港》,很有兴趣,拿来翻了,是作者江关生亲自送长毛的,原来作者是香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也担任过《学苑》的编辑,看来真是一脉相传啊。长毛说你喜欢就拿走。我岂敢掠人之美?后来长毛还是送我上下两册的《纳粹德国》,他说他有两套。看来,关注中国独裁政权的,都不能不与纳粹模拟研究。
我到尖沙咀「一九○八书社」(老板是旗人,纪念清末的1908宪政改革)想看看有没有对满族的研究新成果,没有看到。而《中共在香港》只有上册,没有买成,但是买到香港大学出版的《六七暴动》,只是价格特高,160元打九折,不到三百页,还不好意思查原价多少。临别香港前再到铜锣湾书店,点了名,林先生立即给我找到《中共在香港》。在那里,又意外发现《革命造反年代─上海文革运动史稿》,作者是原来上海总工会干部李逊,上下两部,牛津大学出版。我最近写回忆录,上海部分草稿刚写完,有这本书参考,可以查查有没有遗漏重大事件。这两套书就接近港币五百大洋了。
因为家居斗室爆棚,这两年来已经基本不买书了,连别人送书给我,我都面露难色,但是这次又冲动了。
立法会正在「拉布」(以拖延时间来阻挡某些违背民众意愿议案的通过),见到几位老友,交换了近来对时局的认识。
欧陆情调变味的香港半岛酒店,没甚么人,但却有了另一番闲适安谧。杨月清提供
电车半岛重温旧梦
这次有意放空一些,搭了多年没有搭过的电车,两块三角,三十九年前我刚来时,记得票价是一角。坐电车看街景,才能看到真正的香港,而不是乘客挤到爆的地铁,也带来「老香港」的记忆。因为坐电车看到湾仔还有一家几十年前就有的醉琼楼客家饭馆,也专程去忆旧。那段轩尼诗道当年是《文汇报》、《大公报》所在,南边的跑马地是那时中共在香港的地下司令部新华社所在,北边的华润则是中资的据点。与左派朋友聚会常在那里,因此也打听已经忘记了的餐馆名字,新华社同学在那里统战请吃饭。我则遵守「饭照吃,共照反」的原则。
也坐电车回到北角当年旧居。这是香港的「老解放区」,旧楼多已经「拉皮」,旧貌换新颜而可以拉抬价格。人也有「拉皮」者,我却不以为然,还是自然点好,除非将来还想变成伟大领袖式的「腊肉」。那里曾是左派六七暴动的指挥中心。
最后一晚,去一九○八书社后,到乐道的澳门茶餐厅,居然较多年前大变样。茶餐厅几乎变成海鲜馆,廉价食品所剩无几。两个街口之间就有五家店名类似的连锁店,据说都由澳门赌王四奶(何鸿燊四奶梁安琪)经营,澳门「爆发」,香港屈就,乐道变成「澳门街」。
最后去附近的半岛酒店看看,大概三、四年前去喝过下午茶,排队且嘈杂,欧陆情调变味,那时决定以后不再去了。但是这次经过,还是禁不起诱惑进去,居然发现没有甚么人,也是过去所没有遇到过的闲适安谧。在乐队演奏下做起龙狮旗的旧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