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诊所内见一女子进入,随行的小狗被挡在自动玻璃门外,但笔直的视线没有片刻离开过主人。看不到她时,小小的身体以各种姿势高高低低左右搜寻,显得十分焦虑。牠对街上小孩的逗弄完全无动于衷,看都不看,目光没有丝毫游移,水汪汪的眼睛满溢着忧虑。小狗焦急的眼光与系念穿透了大门,引起众人的注意与讨论。
一位当地的居民说,一只黄狗在雨天被弃养在前面马路上的分隔岛。整整两年,不论寒冬酷暑,只要一下雨就会回到原地等待主人,甚至在地上挖了一个洞做为栖身之所。有一次看见一位摩托车骑士,以为是主人来了,赶紧追过去,结果摔断了腿。牠仍一跛一蹶地回到分隔岛上,未敢远离,继续那无望的等待。这件事后来上了新闻,由动物保护团体接手。
大家听了莫不嗟叹,忠心换负心,人与人之间都难有这种情义。一位小姐接着讲述自己的经验,她在房间里架设了录像机,想知道自己的狗在她离开时都在房间里做甚么。结果这只狗在她门一关,前脚才刚踏出去时就开始在等她了。小狗找到位置一坐下来,就专注地盯着门板,动也不动,以为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牠走到窗户边向外察看,怎么主人还不回来?说到这儿,小姐欣慰地笑了。难怪有句波兰谚语说:最伟大的爱依序来自母亲、狗,以及情人。(The greatest love is a mother’s, then a dog’s, then a sweetheart’s.)
回到家,看到画家夏一夫的指头画〈我心爱的小狗〉,貌似伴我成长的「球球」,一只夹杂灰毛的白色混种玛尔济斯。牠与我之间的温馨情感与回忆再度涌上心头。高中暑假时,二哥从邻居那儿抱回来养,养了一阵子才发现牠似乎重听,此事被大人数落了一番。为了安全,圈禁,成了牠的宿命。
当我住校假日返家,牠一看到我就哀鸣,往往要花上半小时才安抚得了。我抱牠到顶楼,解开绳索。牠一获自由,脚一着地,立即发狂似地绕着阳台猛奔,快到我转头几乎都跟不上牠的速度,如此二十圈、三十圈!牠边跑边哭,我怔怔地听着那哭声,看着牠不要命、无法制止地奔跑,不知道里面郁积多少委屈与苦!
我喜欢在傍晚杏黄的天空下牵着牠散步。有一次走到空旷处,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乡下清寂,在广阔的原野里,自己显得好渺小,看得到的就只有天空与大地。望着远山,孤独感油然而生。当这孤单的感觉袭来时,一双软软温暖的小脚掌搭上了我的肩。我转头看到球球双脚贴着我,长毛尾巴扫过来、扫过去,黑溜溜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我。哇!我还有球球啊,原来我没有那么孤单!我的心因感动而融化,感谢人间有这种永远纯真的感情。
球球后来发生一场致命的车祸,我在几乎要挑起家庭革命的情况下,坚持将牠送医。一个学生,甚么都没有,怎么救牠?不顾父母的反对,我拿了抽屉里的钱,请邻居开车送我到车程四十分钟最近的一家兽医院。我抱着口吐白沫的球球,一路上一直叫着牠的名字。到了兽医院,医师冷静地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救回来。」我一听,眼泪流了下来。他一连打了七支针,暂时救回了球球。
球球瘫痪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清理牠各种秽物。有一天,我要下楼时,看到牠身体依旧无法动弹,但对我摇起了尾巴!我张大了眼、叫着牠的名字、喜不自胜飞奔下来!情况终于好转了。之后我叫牠,牠虽然躺着无力起身,一定摇尾巴;其它人叫,则置若罔闻。牠心里一定明白得很哪!康复后,球球走在街上,只要发觉有车经过,牠立即颤抖不止,蜷缩在路旁。车子已过,全身仍缩成一团、剧烈发抖,不敢抬起头来。难以想象车祸带来的身心创伤有多么巨大!
北上读大学,回家时买了玩具想要带回去给球球。一到家,家人说牠已去世,但一直没告诉我真正原因。我低下头默默把玩着玩具,这件事从此挂在我心里。直到有一天,牠来跟我道别。
在清清楚楚的梦境里,我坐在客厅,看到牠穿越玻璃铝门进来。
「球球,你玩回来啰!」
牠摇着尾巴走到我跟前,轻轻地把两只前脚搁在我的膝上,像个乖巧的小孩儿。我看着牠温驯的眼睛,摸摸牠的头。过了一会儿,牠把脚放下,转身要离开。
「球球,你要去哪里?」
牠没有回头,像是已完成了一件事情,静静地穿过玻璃门,消失在黑暗里。牠是心事未了,特地回来一见吧。我知道从今以后牠不会再回来了,牠得走自己的路了。
狗是那么有灵性的物种,从看主人的眼神,就知道牠们是以全部的生命在对待,不离不弃,无论富贵贫贱还是健康残病。有情就有苦。饲养前先想一想自己能否在生活上照顾牠,在情感上不要辜负牠,让狗狗可以安全健康地长大。牠们的耿直与忠心堪称「兽面人心」,而人类若是基本的道义责任都无法负起,甚至残忍虐杀,就是「人面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