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婶,有没有尿布可以洗?」临小溪的后门边探出一个秀丽女孩儿的脸,闪着一双慧黠明亮的大眼,望着妈妈问。
她是素霞,大家叫她阿霞,大我十六岁,皮肤白白的,脸庞圆润,是村子里公认的小美人儿。我的尿布都是她洗的。
「洗得白—白白!」妈妈笑着说。
阿霞姊爸妈是农产品中盘商,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姐捆得动一包至少八十斤的豆子。高商毕业担任会计,老板也称赞她的伶俐,可说是能文能武。
一知道她下班回来,我常常啪搭、啪搭爬上她家木板楼梯,直奔她二楼的房间。阿霞姊放下包包、对着镜子卸下首饰、丝巾。她从镜子里对我笑笑,空气中飘着女儿家特有的暖香。
我拿出梳妆台上木匣子里一对对的耳环高高举起,仰着头、着迷地看着耳坠子就着夕阳射进室内的余光,叮叮咚咚地轻荡。
「哇!」木盒儿里还有项链、胸针、发夹等其它亮晶晶的饰品在我眼里闪烁,漂亮得不得了!
梳妆台上摆满高高低低各种瓶瓶罐罐的化妆水、乳液、装在袖珍瓶子里的香水等。我把它们打开闻一闻又锁紧放回去,光是这样,手上就已经香香的了。阿霞姊忙着卸妆,我也没闲着。
阿霞姊上班一段时间后,她的母亲忧心忡忡地跟妈说:
「阿霞跟万生走在一起了。」
「万生?旺仔的那个儿子?怎么可能!阿霞看不上他啦。」
「唉,亏你们还常常睡在一起。」
每天清晨,被宰猪只凄厉的哀号划破村庄的宁静。大人们摀着小儿的耳朵,保护孩子不至于受到惊吓。万生,就是那个站在旁边、手握滴血屠刀的人。他身材肥短,挺着啤酒肚,恰恰生了副如猪公的阔嘴、朝天鼻,嘴巴苛薄点儿的背后讥为「同类相残」。
万生家有老父、老婆及三个小孩。在这个纯朴的山村,他抽烟喝酒,烧得一手好菜,会做蛋糕,还会跳舞,舌粲莲花的功力更是老实木讷的乡下人远远不及。只要他在,总能把场子炒得热热闹闹。
万生身上的那坨肥肉可非等闲之辈,它们随着舞曲抖动、扭曲、挤压,花式舞步扭腰摆臀,比起农人们僵硬的肢体有趣多了。加上妙语如珠,听他讲了一句话,就想再听第二句,买个猪肉,还可以顺便听个趣味笑话。在戴着斗笠围观的村民里,有阿霞姊钦羡的眼光。
「阿霞,妳随便找都比他好,这个人抽烟喝酒赌博样样来,还有老婆,妳不要误了终身!」母亲苦口婆心不断相劝。
「真爱不计名分!我能改变他。」阿霞姊憧憬地望着远方,心中满是梦想,自信倔强地答道。
不到一年,她离家,独自租屋在邻庄偏僻的半山腰,待产。万生兼差开游览车,与各个车掌小姐相处「融洽」,左右逢源。
阿霞姊阵痛当日,万生不见人影。她收拾行李,一个人包车到医院。 「妳的先生呢?」护士问。
阿霞姊咬着嘴唇、眼睛通红,留着眼泪、摇摇头。
「那妳有没有好朋友可以陪妳?」
她留了家里的电话,妈妈火速赶往,全程陪伴。她紧握着母亲的手,眼泪溃堤,身体痛,撕裂心肠的痛!
小孩出生后,万生桃花盛开,左一朵、右一朵,不断传到阿霞姊耳里,加以各种恶习变本加厉,阿霞姊气不过与之争吵,口角愈演愈烈,万生恼羞成怒,竟拿着菜刀满街追杀阿霞姊!
这件事撼动了整个村庄。万生元配双手交叉搁在胸前,冷眼地看着这一切,心想:妳既然愿意牺牲做小的,又这么能干──妳这么爱万生吗?
「这个家,就给妳养了!」
于是,公公、万生大老婆及其三名子女,连同自己生的两个小孩,全部成了阿霞姊一个人的责任。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屋子里看到的每样东西、这个屋檐下所花的每一块钱,全部来自阿霞姊一天卖三头猪的劳力所得。
养别人的家,一养,养了三十几年。那万生养谁呢?这位她以身心相许的男子,与另一名女子同居。万生养的,是这个女人前段婚姻的小孩。
再次见到阿霞姊,她已经六十几岁了,短发,身形臃肿。脊椎因长期施力过度变形,手指、臂膀特别肥大,脸上坑坑洞洞,谈吐因禁受太多苦难而直白犀利,厌于修饰。
我看着她不再白皙平滑的脸,脑海里浮现当她还是纯真待嫁的小姐时,在照相馆拍的那张发黄相片。阿霞姊双脚交叉、侧身站立,脚蹬咖啡色细跟高跟鞋,穿着褐色呢绒格状及膝窄裙及白色长袖衬衫,领口打了个大大俏丽的蝴蝶结,眼睛明亮有神地望向远方,那满怀希望与梦想的远方。
人间的恩怨,谁是债主、谁是债务人?这些纠结如何能解?何时才能明白?
妈妈注视着眼前这位曾经那么亲密的好友、晚辈、邻居,从小女孩看着她长大变小姐,到如今历尽沧桑的妇人,各种往事涌上心头,感慨万千:
「你长这么漂亮又能干,偏要去抢人家的丈夫,做细姨!聪明人做蠢事,唉!唉!」
「庙里的道姑说,快还完了。」
「是呀,也过了大半生了啊!」母亲心痛不已。
阿霞姊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我与妈妈送她到大门口。望着阿霞姊离去的背影,我与妈妈伫立原地久久无法言语,留下的是无尽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