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觀點

惠风文集 忆故人

惠风文集  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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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期
刘惠宜

父亲一直在我心里。

2007年的中秋节,家里与住在隔壁的叔叔,两家人一起在走廊烤肉过节。堂弟的两个小女儿玩着扭扭车在大人之间穿梭,对面的小孩也溜着滑板车过来凑热闹,不远处的杂货店门口则闪着仙女棒一簇一簇的光亮。香气四溢,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烤肉赏月。在乡下过节最有意思,常常一个地方守护神的诞辰或出巡,就可以摆出过年的阵仗。

利落的大嫂招呼大家赶紧趁热过来吃,我也不落人后地拿着碗筷飞奔前往争食,突然想到:「啊!忘了叫爸爸来吃!」回头刚要呼喊,才想起父亲那时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父亲穿着领口磨损的浅灰夹克,背着双手气定神闲的模样,至今仍不时地浮现脑海。当生活中有甚么比较特殊的事,例如我学了陶笛以及做蛋糕、妈妈学会收email、家乡的樱花开得有多艳红,或者我在海边想家落寞之时,我都会想象如果爸爸现在还在,他脸上会有甚么表情,是欣喜赞赏,还是悲悯慈爱。只是人死了以后就像烟雾散尽,他方世界的任何信息,都无从打听。

我曾在梦里见到父亲与一位身穿白色中山装的老者,在朔风凛冽的旷野间吟唱古调,曲调苍凉。父亲形貌同离世前的清瘦,在灰白的空气中,脸上难掩病痛带来的苦楚。阴阳之隔,亲如父女,竟是谁也无法为其承担苦难。

每当我回到老家,打开和室衣橱拿衣服时,眼角总不自禁地瞄向置于最下层的那包成人纸尿布。我摸着它布满灰尘的白色素面包装,心中的愧疚与歉意几年来未曾稍减。那是父亲第一次需要用到尿布,母亲罕见地要我在夜晚开车去西药房帮爸爸买。当时我是一个那么吝于付出的人,一个被惯坏的大孩子,别人身体的不适都比不上我的安逸重要。我态度恶劣,大声开门、关门,粗鲁踩踏油门与剎车,暴躁地冲出寂静的街坊。回来后,父亲一如以往,并不多言。

没想到这包纸尿布父亲只用了一片,就走了。

父亲的性情温厚而木讷寡言,母亲活泼伶俐且能言善道。每当爸爸被妈妈「呛声」挨骂时,我总是在一旁偷觑父亲的反应,看他总是老神在在,嘴也不回一句。当妈妈发完牢骚,心满意足地离开后,爸爸会挨着身子小声而得意地告诉我:「就当做听收音机就好了。」他背着双手,悠然自得地吹起口哨,继续「播放」他的台湾民间小调。

难怪过年照相时,妈妈会挽着爸爸的手说:「阿助,我们下辈子还要当夫妻喔!」

父亲发病到去世短短三个月,病中让他一想起就老泪纵横的挂心事就是我漂泊的归宿。接获父亲亡故消息的清晨,大我十岁的大哥载我返家。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看起来像不真实的布景,两个人在车上出奇地沉默。我想起了曾经在两个人身上见过生命的衰颓与死亡的逼近,切身到彷佛跟死神打过照面、闻过它的腐败气味:一位是奶奶,另一位就是爸爸。

奶奶九十三岁时因感冒住院,两个月后好不容易好转出院,我准备前去探望。亲戚们个个都说奶奶气色好很多,吃得也比较多了等等。当我见到奶奶时,她正背对浴室门口,坐在小矮凳上吃力地刷洗衣物。我连叫两声:「阿嬷!」她才缓缓回过头,沙哑地说:「喔,是惠宜喔。」说完,又有些艰难地转身回去。当我见到她的脸时,就在那么短短的几秒钟,我吃惊得无法言语!两个月不见,她好像禁受了十年的风霜,败象尽显,身躯发出残叶落土的信息,四肢骸骨似乎将四散支离,空气中没有一点点的生气。

我踉踉跄跄地回家,必须摀住嘴才不至失声叫出:「我闻到死亡的味道了!我闻到死亡的味道了!」心里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告诉爸爸我探病后的真实感受。我很明白阿嬷不会好了。不久之后,亲友们再相聚,已是在阿嬷的告别式上了。

而父亲在癌症弃世前一、两个月,有一幕至今想起仍让我颤栗惊恐。它让我与死亡是那么靠近,就像穿戴黑色礼服、礼帽的死神,彬彬有礼而诡谲地在我面前脱帽弯腰,作自我介绍。

当时爸爸因厌食呕吐而形容枯槁,家中一楼因爸爸常需躺卧休息,照明刻意放低。有一天我要上楼时,看到爸爸提着尿袋在客厅慢慢儿地走。昏暗的灯光下又背光,我看不到爸爸的脸,映入眼帘的只有他极度瘦削的剪影,我看到爸爸连走路的样子都变得那么飘忽!他的形象已经是自另外世界请假来此,与亲人共享剩余缘分,随时可能被召回的生命了。我惊慌而无助,赶紧转过头,不忍心多看一眼!

大哥明明转告大家,医生说切除手术很成功,好好疗养还是可以复原。为甚么我还会有这种时间在父亲身上滴答倒数的感觉呢?父亲过世后,我们才知道那是善意的谎言。

父亲的丧礼是在邻居与大群亲戚朋友们的帮忙下,合力完成的。小我一岁的堂弟媳忙进忙出地打点大小事,事事为己任;叔叔婶婶们也时刻提醒我们必须恪遵的礼数与服丧中的禁忌。

我在守灵中度过生日,冰柜里陪伴我的是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丧礼最后一天,我们带着爸爸的遗体前往火葬场。跟大伯父跪别时,一回头,看到一大片着不同颜色丧服、丧帽的人群,占满了马路整整一个线道,帮爸爸送终。

火葬场是我最恐惧的记忆。它的阴森、脏乱,还有必须在烟灰弥漫的热气中拿号码牌,排队领骨灰的场景,让人感到生命如此轻贱。闪烁昏黄的灯光下,墙上挂着一张张褪色的老旧遗照,或老或小,也不乏年轻人。每天在街上见到这么多活人,我却是在火葬场头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人们千差万别的长相。每个人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期间的喜怒哀乐惊恐悲,全都一五一十地刻划在脸上。相片中尾随的凝视与此起彼落的哀嚎声,使我几乎扑跌在地,不知生命如何能再前行。

我把爸爸领出来。怀抱着温热的骨灰坛,我了解这是每一个生命的终结。

叔叔开着爸爸退休后买的白色小货车,载着我与两位哥哥,将爸爸的骨灰放在山上的家族墓园。回程,我站到车后没有遮棚的载货台,山上的空气清爽沁凉,树叶不时滑过我的脸颊,还有雀鸟在白花花的阳光中跳跃鸣叫,世界是那么美丽而令人留恋!我虽然悲伤,却感到莫大的抚慰与全然地被爱。这风,一如以往地吹拂着我们父女俩。小时候,爸爸喜欢骑摩托车载我上山,怕我中途打瞌睡摔下来,他就用长布条将我绑在他的腰际。贴着爸爸温暖厚实的身体,我知道他愿意一辈子为我挡风遮雨。

丧礼结束,铿锵的锣鼓落幕,孩子们也各奔东西。妈妈开始了她这辈子最艰苦的学习,学习独处,学习生活:年过七十,妈妈从来没有到过农会或银行的柜台领过钱,更不会用提款机。

我收拾行囊,邻居们一再告诉我大家会常来陪妈妈,家里的事不要操心。我平静地跟妈妈道别,两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

父亲的丧礼拉近了我们这一代与村中家族长辈的距离,原本交错在不同平面的生命轨迹又重新汇集在这个淳朴的小村庄。我发动车子,缓缓驶离家园,看到路旁的邻居们在跟我打招呼。我赶紧降下车窗,跟大家笑着挥手致意:

「阿桑,谢谢喔!」

「叔叔,我要去台北了。」

「阿姨,我走了喔!」

「阿伯,谢谢,谢谢!」

从街头到巷尾,我的手都没有放下来过。

我爱我的故乡,不只是因为它盈耳的鸟鸣、空气中的泥土芬芳,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清幽恬淡,更因为在这里,不认识的人会互相微笑、打招呼;我在陌生的屋檐下躲雨,屋里的阿婆会邀我进屋避雨歇息。这个给予我缤纷童年的宝地,我知道,生命的长河依然将在这儿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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