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绿色的外衣,立领盘扣,衣袖口反折出秋香色的中衣,那件中衣比外衣大上一号,长过外衣的下摆,倒像是外衣的镶边,然后是同布料墨绿色的宽大裤裙,连她脚上的鞋也遮住了。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只有耳垂上的一对珍珠。这不该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吗?
多年后,竹君再次回想初见艾利克的那一天,仍旧无法忘记他那双堆满忧郁的蓝眸。明明脸上挂着笑意,却挥不去眼底那种绝望与一丝的愤怒。她曾经在镜中看过自己也有这样的眼神,让人心痛的眼神。
艾利克乍见竹君时的反应,则是难以用笔墨形容。他惊讶地看着竹君长达半分钟,心里却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他转眼责备地看着李岚,这小子在搞甚么鬼。
「是你要她这样打扮的吗?」艾利克用英文质问李岚。
没有必要因为正在进行「清明上河」的案子,就把管家的装扮也弄成明朝、清朝的古装吧!而且,有这么飘逸美丽的管家吗?李岚是不是有其他的花样......但这个女子的气质完全不像是......
李岚把艾利克的反应全部看在眼底,却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不!她一向如此打扮。而且,她真的是一个好厨子!」
艾利克还是怀疑地看着李岚。
他不是第一回到台湾,台北街头的人穿着打扮都和西方都市一样。有些餐厅的女侍会穿旗袍,华航的空姐改良的中式制服也很好看。但竹君这身穿着,他真的第一次看到。
墨绿色的外衣,立领盘扣,衣袖口反折出秋香色的中衣,那件中衣比外衣大上一号,长过外衣的下摆,倒像是外衣的镶边,然后是同布料墨绿色的宽大裤裙,连她脚上的鞋也遮住了。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只有耳垂上的一对珍珠。这不该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吗?他真的怀疑李岚在戏弄他。
「您好,布兰森先生。」她径自向他恭身致意,用简单的英文打招呼。
她会讲英文!
「妳好!对不起,我刚才很无礼。请叫我艾利克。」他忍住伸出手与她握手的念头,因为她已经恭身行礼。女士不主动伸出手来,男士当然不能主动要求握手。
「艾利克,我来介绍一下。竹君小姐,我都叫她白老师。她是台湾知名的茶人。」李岚简单地解释了茶人的意思。「而且是花艺与茶道的老师。在外烩与布展界非常受欢迎。」
「我也要叫妳白老师吗?」艾利克改口使用中文。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他却过了四十,够当她老爸了,这声老师可叫不出口。
「请叫我竹君!」
「竹君,这样发音对吗?」艾利克问。
「很准确。」李岚代答。
「请问您想用餐了吗?李先生是否一起用餐?」
李岚连忙推拒。「下周有圣诞节,再加上年假,我怕过完年后到荷兰之前有许多蓝图还没有办法完成,所以一定得回去事务所加班并且监工。」
艾利克也不和李岚客气,就让李岚径自离开了。
「今天的晚餐来不及问您的意思,所以我就作主准备了几样菜色,希望您会喜欢。」竹君开始在餐桌上布置起碗盘。「您要马上用餐吗?」
「十五分钟后我再下来,请妳陪我一起用餐,可以吗?」艾利克想先洗个澡。从荷兰到台北这段旅程时间很长,他需要冲个澡消除疲劳。
「好的。」竹君点点头,看着艾利克转身离开。
***
几年前当父亲病重吃不下饭时,竹君曾经挖空心思,变换着菜色与口味,只希望他能多吃一口饭。现在竹君要让艾利克打开胃口方法可以更多,因为艾利克不是病人所以不忌芥末或蒜辣。以她对西方料理的了解,只要在沾酱上以及做菜的酱汁上多做变化,应该可以顺利打开艾利克的食欲。
他那接近190公分的身高,却配上削瘦的脸庞,实在不太相衬,她会设法把他养胖些。
艾利克下楼时,原木的餐桌上已经布好了晚餐。属于他的坐位面前有一碗白饭、六碟菜、一碗汤,还有两小碟的酱汁。属于她的则只有小半碗饭、三碟菜、一碗汤。
艾利克也不问她为何要搞这样的差别待遇。想来她的食量不大。
他在桌前坐定。一眼望去,光是颜色就让人食指大动。青磁的餐具呈现粉青色,盘缘、碗口都有自然的铁褐色泽,那是烧制时流釉的自然效果。从左到右是红色的京都排骨、黄色的橙汁蒸鳕鱼、淡红的蒜泥蒸草虾、绿色的清烫芦笋、褐色的炸豆腐,以及白色的腌萝卜。衬着粉青的磁器,真正是色香味俱全。
两碟酱料是五味酱以及梅子酱,既可以沾炸豆腐也可以沾清烫芦笋。一碗酸辣汤上洒了几片香菜,热气腾腾。连那碗白饭也因为青磁的关系,更显得晶亮可口。
他这可是到了天堂?不发一语,他开始吃将起来。原来这些菜不只是好看,还真的是好吃!
「我每天都可以这么吃饭?」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您喜欢。」竹君喜欢看他吃饭的样子。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她愿意为这样的人做饭。
位置是她安排的,所以她给了自己一个最适合观察他的角度。长方型的原木桌子,他居中坐在长边,她则远远地坐在短边。所以她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他若要看她则必须转头,可以给她足够的时间收敛起所有的表情。
他的动作非常优雅,让她想起黑色的豹子;他吃饭时非常专注,先端详了餐具,再欣赏一遍菜色,然后按照一定的次序,一道道菜细细地品味着。没错,他吃饭的样子非常──优雅。他修长的手指......
「做这些菜不麻烦吗?」艾利克怀疑她究竟要花多少时间?
「不会麻烦。」她满意地看着他把所有的菜都吃完了,汤也喝得见底。
「真的?明天我可以看妳煮菜吗?」他想知道她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准备。
竹君笑着允诺了。
「这套磁器我在荷兰看到过。」艾利克端详着这些青磁。若要详细地说,他是在荷兰皇室的家宴上看到的。
「这是台湾知名的磁器──晓芳窑。足以媲美故宫的御用食器。古时是皇帝所用。我听说过荷兰皇室与日本皇室都有收藏。」竹君说完起身将碗盘全部收到洗碗机里。
「饭后您想喝点甚么?」
「热茶?」她是茶人,不是吗?
「我准备了适合这个节令的热茶,有一点点甜味,您要不要试试看?」晚上不适合喝中国茶,尤其是艾利克现在的状态,既要调整时差,而且还显而易见的,处于丧失亲人的创痛中......
「好呀!」他踱步走进客厅,坐在那张显然专属于他的皮椅上,拿起摇控器,试着操作投影机与屏幕。
不到几分钟他就弄懂了,投影机接到有线电视,而隐藏的录放机就在屏幕下的暗柜里。暗柜的玻璃是一种特殊的材质,可以用按钮控制,透明或者不透明。他在近百台的有线电视频道里找到了他较熟悉的几个频道,并且设定为快捷方式。
「请用茶。」竹托盘上放着一壶一杯,以及一盘水果。仍旧是晓芳窑的青磁,但是壶与杯皆有开片。
李岚是从哪里找来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竟有这么深的文化内涵。一举手一投足,真叫他开了眼界。
他啜了一口热茶。的确微甜,但只是极淡的甜,混合着几种叫不出名字的香味。「这是甚么茶?」
「算是中式的水果茶吧!」有龙眼、枸杞、青杞还有一点白参。补气的。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头一回,她可以这样合法合理的注视着一个人,一个性感体面的男人。他似乎很习惯别人对他的注视,一点也没有不自在的反应,所以她就不太收敛自己的眼光。
红褐色微卷的浓密头发侧分,西方人特有的高挺鼻梁,薄而坚毅的唇。坐在皮椅上的他,几乎快与她一般高。其实她也有162公分,在华人世界里不算矮了,但硬是矮了他一个头颈的高度,站直时勉强构到他的肩高。
他转着杯子,研究着杯缘与开片,不再说话。
「明天您有甚么想吃的菜色吗?」
「妳决定吧!简单就好。」他原本不是挑剔的食客。「早餐我只要水煮蛋、土司和咖啡就好。」
「几点钟早餐?」
「七点吧!」
「那我先回房了。十一点之前如果您想吃宵夜,可以随时叫我。冰箱里有牛奶、果汁以及新鲜的水果。」竹君简单说明着。「晚安!」
「晚安!」
他听着她穿过厨房,回到她自己房间的细微声响。
这间房子里有很多她细心装点的痕迹。竹君。她一直端详着自己,他没有那么迟钝。这一生,对他好奇的人数不胜数,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注视。
但他并不讨厌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里没有贪婪、讨好或者他惯常在女人眼底察知的那种占有欲。甚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好奇,还有......怜悯。即使是怜悯,她的怜悯却不让他厌烦。
明明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子,对他来说却是个如同谜一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