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到了八十岁还挑着担子在街上卖竹帚,难怪那根扁担常累得直挺挺地躺在暮色里。祖父却敞着胸膛,坐在院前脸盆旁,拧干了毛巾擦背,吩咐我说:「赶紧吃了饭去戏院看戏去。」
在五、六十年前贫朴的年代,去「戏院」看戏,那可是奢华的风雅事,大概祖父生命里,戏还没看够。戏台上,不管演的是孟姜女、樊梨花或是廖添丁,我只期待着最后一场吊钢索的戏,几个搽得红红绿绿的演员在空中飞来飞去,那才好看。散了戏,夜色里祖父牵着我,仍然兴致高昂地述说着戏文,我自顾望着夜空,数着一颗颗闪亮的星星。
那时节台湾就有了游唱诗人,只是唱的多是哀伤的咏叹调,卖的是眼泪,少女、媳妇必须带了手帕包回去。就是那一年,庙前广场来了一对夫妇,唱的是《陈三五娘》,当时民间流传的故事。男的抱着月琴,女的拈着丝绢,摆着腰枝,一男一女搭配着,时而唱着时而吟诵,琴声带着哀怨穿透全场。围着听曲的,有种田的、作生意的,有做婆婆的、当媳妇的,都把心里的爱恨情愁化成流水,汇入了戏曲中。
后来我听说,这对夫妇唱完了《陈三五娘》远走他乡时,一批听曲的村妇还集资铸赠了金饰,远远地送到村头,再一次把眼泪带回去。
早期的台湾农村日子长,种田人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下了山。晚饭后,大人们坐在院子里说《三国》,小孩子追着晚风,追着萤火虫的点点亮光,耳朵里断断续续听了刘关张的故事,脑海里留下的只是关公红红的脸孔、张飞嚣张的胡须的印象,后来发觉,戏里传达的人情义理,早种入了心里。
到了祖父不再带我去戏院看戏时,只要听到锣鼓声从空中响起,我就跑到镇上去看布袋戏。
我独自趴在土地庙前的石狮背上,看戏台上的戏偶飞来窜去。那时,经常演的是《红巾大战黑巾》,一出正邪较量的江湖大戏。败的一方,就请高人下山相助,持续往返厮斗不止,直到武林正派的代表人物──红巾大侠,在一片云雾蒸腾中现身,正义的唢吶声从后台高高拔起,我才抱着石狮的脖子放心睡去。
那土地庙前的原野上,已高高耸立起雄伟的演艺厅。戏终时,走出剧院,彷佛祖父仍牵着我的手,一股暖流传到心里,阵阵锣鼓声从远处传来,一幕幕戏从古早演到了现在。
转身人群处,从演艺厅灯火辉煌的檐角仰望浩瀚旷宇。觉得,再长的戏在历史长河中,也只是一串小小的锣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