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中國過去20多年的快速經濟成長,國內外有極多討論中國崛起的文章和書籍。這些論述有些是有憑有據,有些則是憑空想像。但就算有憑有據的論述,其憑據卻也可能並非確定,而只是一種可能性,甚至只是其他人憑空的臆測。我們若不能清楚瞭解各種預測和主張之憑據的可靠性和可能性,就可能被它們誤導。
「中國統治世界」論述成真的可能性很低
最近有一本由英國《衛報》專欄作家馬丁‧賈克斯(Martin Jacques)所著名叫《當中國統治世界》(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的書頗受注意。這本書確實有不少資料和看法值得參考,作者也在書中提到他的假設並不一定成立,但這本書依其假設所得的討論卻仍可能被一些人認為就是必然會發生的事實。而若仔細分析,這本書的主要論述實現的可能性其實很低。
這本書的主要論述包括下列命題:
一、中國將會繼續快速成長,而成為全球最大經濟。
二、做為最大經濟,中國將可能稱霸世界。
三、中國依其特殊歷史文化,將不是接受現行西方的規則,而是世界必須接受中國的規則。
四、現今原則上各國平等相互尊重的「西發里亞體制」,將會轉成中國歷來的「朝貢體制」。即以中國為中心而周遭國家為附庸的體制。在這體制下,中國不侵略其他國家。
這種論述頗合部分人士的意識型態,有人因而認為我們打不過中國就該加入它;有人認為我們不必擔心中國的威脅,因為中國不會侵略別人;有人認為中國為了成就做為中心國家的理想,會盡量讓利給台灣而不會強力併吞台灣,以免嚇走其他東亞國家;有人甚至以為中國崛起可以讓人類社會打造一個更公正更尊重文化和宗教多樣性的全球秩序,或者更平等的世界。然而,這些論述的基礎都很有問題,不只不是最可能發生的情況,有些甚至是不太可能發生的情況。
中國高成長率難以持續
本文先就所有論述的基礎,也就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前景來分析。《當中國統治世界》這本書和很多其他論述一樣,以中國很快會成長為全球最大經濟體並因而可以稱霸世界為前提。然而中國卻不見得很快能成為全球最大的經濟體,就算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也不太可能稱霸世界。
認為中國會很快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的主要理由之一是:中國過去20多年快速成長,若依這種速度甚至稍低的速度推估,中國很快即可超越美國而成為最大的經濟體。比較精緻一點的理由是如該書那樣,引述高盛的預測說中國將在2027年超越美國。而高盛的預測是建立在中國會持續有很高的投資率、持續有高於美國的技術進步率以及實質匯率的升值。換句話說,是一種「過去高成長率持續下去」的說法,其實有很多問題。但經一再引用或轉述,就像洗錢讓人不知某筆資金來自不法收入一樣,後來的人已只知其結論,而不知其立論基礎,更不知其立論基礎是否正確。所以高盛或其他人士不太專業或不太確定的預測,已經讓很多人確信中國很快就會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
中國無法長期靠出口擴張帶動成長
若真正瞭解中國近20多年經濟快速成長的原因,我們便不敢大膽預測這快速成長會持續下去。中國快速經濟成長的原因,和四小龍當年快速成長大致是相同的。從產業上來看即是出口擴張,靠出口快速的成長帶動生產和所得的快速成長。而這種發展方式在四小龍這種小國,是一種很大而幾乎像沒有極限的機會。但對中國這種大國而言,世界能提供給它的市場卻是相對有限的。1960年代四小龍約有5千萬人口而獨享先進國家7億人口的出口市場,但現在中國有13億人口而全球富裕國家人口只有9億。由這市場機會的相對大小便可看出,為何當年四小龍沒被稱為世界工廠或威脅,而中國卻很快被稱為世界工廠並視為威脅。而這市場機會的相對大小,也顯示中國會比四小龍更快遭遇到市場的限制。
中國和當年四小龍的快速出口擴張和經濟成長一樣,都不是因為具有特別高的技術或能力,而是因為工資遠比先進國家低,因此很多產品的生產成本比先進國家低很多,所以可以把先進國家的產業和就業機會不斷地搬到四小龍或中國。四小龍遠小於先進國家,所以搬了很久還搬不完,也就是可以靠這種方式成長很久。而這樣的持續成長很快就使勞工充分就業,廠商增加生產和出口的努力就使工資也快速上漲。中國人口多於先進國家,又有其他開發中國家同時在競搶先進國家產業,所以先進國家的產業很快就會被搶到受不了或沒剩下多少可搶的程度。因此中國和現在的其他開發中國家,無法像以前四小龍那樣長期依靠搶別人產業及出口擴張來帶動快速經濟成長。
50年前的四小龍和中國過去30年,都是靠這種工資遠低於先進國家而又可從先進國家取得技術的方式在發展。當工資和技術的差距因為經濟成長而漸漸縮小時,除非中國能產生超越其他國家的重大能力,否則中國的成長速度就會和四小龍及其他國家的經驗一樣緩慢下來。這種拉近差距的發展方式即使做到極致,也只是把原先工資、所得較低的國家拉高到和高所得國家相近而已。
中國是繼英、美之後的全球霸主?
而就算忽略中國每人平均可耕地、水資源以及其他許多資源,相對不如美國及其他先進國家的限制,並假設這種拉平的力量把中國的每人平均所得拉到和先進國家相近(這是遠比目前各種看好中國發展的論述高很多的成就),中國因而的確成為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中國也仍難成為全球的霸主。因為在中國成長的同時,其他先進國家並不會消失,而其他開發中國家也會因同樣的拉平力量而成長。所以中國占世界經濟的比重,頂多也只是它占全球總人口的比重,也就是五分之一。這樣的比重並不足以稱霸世界。
《當中國統治世界》一書指出,英國稱霸世界時只占世界人口的2.5%,美國稱霸時只占4.6%,而中國可占到五分之一,當然更有優勢。但書中也指出,英國稱霸時占全球GDP的9%,美國最高時占35%,那麼中國GDP即使占到全球GDP的20%,相對力量顯然不及美國稱霸時的35%。而在現今的世界,人口和總所得都不是稱霸的唯一條件。英國和美國當年稱霸時都不只是總所得最高,更重要的其實是,他們的科技和每人所得遠高於一般國家,因此其軍事能力也高於其他國家。而在可預見的未來,中國除了軍事能力之外,科技和每人平均所得並沒有甚麼可能超越現在的已開發國家。
英國當年可以藉全球2.5%的人口和9%的GDP而稱霸世界的原因之一,是當時的技術和所得在全球的分配極不平均,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國家當年從經濟和技術上來看可說不堪一擊,更別說非洲和美洲那些更低開發的地區。等到美國稱霸時,各種技術和經濟發展已較普及,美國以全球35%的GDP要稱霸世界都受到很多挑戰。現在是全球化的世界,技術和經濟發展更為普及,所以中國即使很久之後能發展到占全世界GDP的20%,也很難就有稱霸世界的能力。我們若誇大中國稱霸的機會甚至把它當成必然,我們的決策將是錯誤的。既然不能只靠其龐大人口,中國若想要稱霸世界,很可能須採取單純經濟發展之外的其他手段。這些手段可能會傷害我國和包括中國在內的全世界,值得再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