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中文世界裡,中國革命的腳步聲越來越響。如果說2017年3至10月中國流亡富商、國安部線人郭文貴發動的「郭氏推特革命」是革命者尋找革命領袖的產物;那麼今年6月10日被宣稱在全中國十幾個省市同時發生、有1,800萬人參加的全國卡車司機大罷工,則是革命者尋找革命階級的產物——因為事實證明,這次罷工是幾個因素組裝的虛擬革命。許多海外中文媒體沒有查實,僅依據網路信息,發表了相關的罷工消息。
網上虛擬革命的前世今生
但如果將此消息視為「假新聞」對待,確實是對中國現狀欠缺了解,因為這條新聞代表的是估計數以千萬計的中國革命者的一種希望,性質類於2011年阿拉伯之春時期, 從2月17日開始的所謂「中國茉莉花革命」——一場網上虛擬革命,但效果遠遜於當年。
2011年2月17日,「@mimitree0 祕密樹洞」這個推號在Twitter上發布了一條消息:「中國『茉莉花革命』初次集會日期已定,2011年2月20日(星期天)下午2時,全國各大城市集合地點將提前一天在博訊新聞網公告,希各周知。如屆時情況有變不能及時通知,請自行前往各大城市中心廣場。」
這條消息在數人轉推後被自由亞洲電台的記者丁小發現並以〈中東鎮壓示威受關注?網傳中國茉莉花革命日期已定〉發了消息,緊接著博訊滾動新聞據此發表〈中國「茉莉花革命」各大城市集會地點〉,此後這條消息於一天之內在推特及其他網路上不脛而走,又被一不知名網友製作成茉莉花革命的Google地圖,然後再有網友發布這次革命的口號,如「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我們要住房,我們要公平,我們要公義,結束一黨專政,開放報禁」等,一場疑真疑幻的「中國茉莉花革命」就這樣在網上發酵成熟了。
就在中文推特圈眾推友對此消息抱持懷疑態度,大都認定是場「行為藝術」之時,中國政府卻用警察的「豪華出場」幫助完成了這部魔幻現實主義行為藝術作品。此後幾個月內每逢週末,在網上宣布有集會發生的城市都會有軍警出場,北京等城市對這場虛擬的茉莉花革命集會的體制性防衛,直到10月初才結束。
我在〈一部偉大的現實魔幻主義作品:2.20茉莉花革命〉中指出,這是「一條推文引發的茉莉花革命」,中共的體制性防衛過當暴露了中國政府內在的極度虛弱,推特中文圈不少人是某種程度的參與者——或是傳播了這條消息或是發表了相關評論,其滑鼠就是促使這場「革命」發酵的工具,「這是一部產生於地下奔突著烈火的地面之上的偉大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歸屬於行為藝術類別」。
所謂「中國茉莉花革命」,算是中國的革命群眾尋找革命機會,乘阿拉伯之春這一契機,戲耍了中共政府一把。但6年之後,從2017年3月開始,在美國中文Twitter圈引發的郭氏推特革命證明:這種尋找有機會就會出現,不少對中共政權持反對姿態的人皆因郭的謊言,而將他視為「民主革命領袖」。這些人當中,不僅有邊緣人、海外民運,還有不少知識精英。
▲「610全國卡車司機罷工」的報導內容,基本上全移植自今年5月下旬巴西卡車司機的全國性大罷工。圖為巴西卡車司機大罷工畫面。Getty Images
「610全國卡車司機罷工」的組裝因素
2018年6月10日的中國卡車司機聯盟全國罷工的消息,是中國革命者尋找革命階級的新製作。
6月12日,一條署名為袁斌的〈中國卡車司機大罷工的背後〉稱,「繼6月8日江西、上海、湖北、安徽、重慶、山東、貴州等多地卡車司機罷工後,6月10日中國大陸十多個省分和地區貨運卡車司機再次展開聯合罷工,要求降低油價、提高運費,並要求交警及運管部門,停止對大卡車的隨意罰款行為。」消息稱,為了協調行動,各地卡車司機還組成了聯盟,要求外地卡車司機不要前往裝卸貨物,以便爭取「卡友」整體權益。署名「成都協會(宣)」的網上告示號召,6月10日所有營運貨車全體罷工,禁止向成都市運輸任何物品,以及向外輸出任何物品。對於違反者「一律勸返」,執迷不悟者「一律砸毀」,反抗者「就地解決」。罷工責任將由「上萬卡友承擔」。
報導還詳細描述了卡車司機的生存狀態,寫得非常專業,但沒說是誰提供的分析。並稱,「據海外媒體報導,導致這次大罷工的主要原因是卡車司機不堪忍受高油價、低運費,及名目繁多的過路、過橋費,拖欠運輸工資,和各地交警和部門的層層盤剝」;「據悉,中國貨運總量76%是靠公路運輸完成的,這個巨額的數字背後是被稱為『公路上的遊牧民族』3,000萬貨車司機的默默付出。」這篇報導與其他報導還設想了中共因此垮台的前景。
美國之音、法廣、自由亞洲都簡要發表了這條新聞。但路透社、美聯社及所有駐華英文媒體對此消息沒有片言隻語報導。
我看了視頻,發現號稱1,800萬(全中國卡車司機3,000萬,60%成員參加了這次罷工)、遍及十餘省市的超級大罷工,圖片音像少得可憐。僅有的幾張標明地址的罷工照片(如江西修水、河南瓦崗寨卡友聯盟)沒標明日期,湖南那張照片的日期是6月8日的。罷工者幾乎無人接受採訪,只有一位自稱有卡車司機親戚的「西安記者」(無供職單位)接受採訪發了言。卡車在路上排成長龍的照片中,有幾張是其實多數是工程車,無法判定是塞車還是罷工,也同樣沒有日期、地點。國內卡車司機的社交網站「卡友地帶」照常運行,各種信息發布無誤,推特上只見轉發這些消息,卻無進一步的具體說明與照片補充。各地推友們提供的消息是當地無事發生。於是我上網查詢,方才發現這條消息可能由三大要素組裝:
袁斌報導稱,導致這次大罷工的主要原因是卡車司機不堪忍受高油價、低運費,及名目繁多的過路、過橋費,拖欠運輸工資,和各地交警和部門的層層盤剝。全部文字資料來自於一份由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於今年3月正式出版的《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No.1》,整本書共236頁。 這一調查是傳化慈善基金會公益研究院於2017年度開始立項的自主課題,由北大教授沈原負責,旨在對中國3,000萬卡車司機開展系統、全面的研究。報告出版後,中國幾大門戶網站分別做了詳細報導,從卡車司機群體的五大特點、遭受的各種盤剝、改善生存處境的九大對策,都在網上有詳細披露。袁斌報導的專業分析來自這些公開資料。
過去幾年,中國各地確實發生過一些地方性的卡車司機零星抗議,這些圖片網上存有,6月8日,中國一些地方如湖南、江西修水等地確實發生過小規模的卡車司機抗議。
全國卡車司機聯盟這個組織確實存在,存在於巴西,但在中國這個對社團組織嚴格管控的國度,它的存在僅見於袁斌報導,是個無法弄清楚的謎。今年5月下旬,巴西卡車司機舉行全國性的大罷工,該罷工始於5月21日,起因是柴油價格暴漲。罷工共歷時11天,導致全國各地燃料、食品嚴重短缺,交通阻塞,給該國航空業、農業和服務業等行業造成了很大損失——所有這些嚴重後果,基本被袁斌報導移植來了。
據稱1,800萬人參加的610卡車司機全國性大罷工,再也沒有進一步的後續報導,就在於它是上述要素組裝的。
卡車司機為何成了被選中的革命階級?
卡車司機這個群體之所以被選中,估計是其生存狀態的的五大特點之五是「虛擬團結」。前述調查報告稱:卡車司機在工作和生活中都高度依賴智能手機和互聯網。找尋貨源、定位導航、呼叫救援、朋友互動、消磨時間和聯繫親友,是卡車司機使用智能手機與互聯網的六個主要事項。但是在這些基本功能之上,還有兩個事項值得特別關注。一個是卡車司機利用智能手機實現公路救援,卡車司機的民間互助使得他們以「卡友」的名義建構和鞏固了群體認同;另一個是利用互聯網設立的各種論壇而相互關聯、彼此互動,在他們自己的議論、批評、表達和訴求中,建構起群體團結。這種借助於互聯網的團結可稱為「虛擬團結」,是卡車司機特有的、最主要的團結形式——這條新聞的創作者可能根據這一特點想到:只要說全國卡車司機大罷工,這種虛擬團結精神說不定可以起到群體動員作用。
6月11日,土逗公社(中國大陸一個由左派青年辦的網路社區)發表了一篇〈鬥爭中的卡車司機,也有他們的公路江湖〉,這篇文章的中心是:卡車司機對社會貢獻很大,「支撐著不斷加速膨脹的消費世界,但很多人對他們的生活,卻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受壓迫很深,「一路上要遭遇甚麼樣的九九八十一難」;有反抗意願與反抗能力,「他們如何與各路人馬鬥智鬥勇?如何玩轉網路建立互助社區?本文帶你走進以卡車司機為主角的愛恨江湖」。
除了《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No.1》對卡車司機做過訪談,與610全國卡車司機大罷工的所有報導,包括土逗公社長文中與卡車司機相關的話,都是轉引代言。所以,外界無法確知卡車司機群體是否知道自己已被賦予了「革命階級」使命,以及他們對這一使命的看法。
虛擬革命能否由虛向實轉化?
2011年的「中國茉莉花革命」是創造時機,2017年「郭氏推特革命」是革命群眾尋找革命領袖,2018年「610全國卡車司機大罷工」是革命者尋找革命階級。三次革命的創造者與擁護者當然都希望革命由虛化實,將網路上的憤怒轉化為革命行動;而中國政府不惜投入重金建立了龐大的網路監控系統,並在全國聘用了200萬網路輿情分析員,就是為了阻斷網路與現實世界的互動,防止革命弄假成真。
因此,我的重點不在於關心這條新聞的真假,而在於以下現實:上千萬革命群眾(行動者、準備行動者及將來可能乘勢而起者)早就存在,他們在尋找革命領袖。行為藝術家艾未未、權力鬥爭中失意的富商郭文貴都是革命群眾曾一度鍾情、寄予厚望的對象。按照列寧的革命組織理論,要想革命,得有革命階級、革命組織、革命領袖與革命經費,中國的革命群眾據估計至少也逾千萬,他們已經不是被動地等待領袖來組織他們,而是主動尋找,這種尋找不僅包括革命領袖、革命階級,還在創造時機,本文引述的2011中國茉莉花革命與2018年610卡車司機大罷工,就是他們在試圖創造時機。
無論對中共當局還是對中國革命者,這種攻防戰都是長期的艱苦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