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沿着小时候上学的小路散步,途中看到以前我的小学老师的住宅,因久无人居而墙壁崩裂,藤蔓张狂。斑驳塌陷的红色铁皮屋顶,像一顶松垮垮、随时会飞走的鸭舌帽。我看着这外貌几近断垣残壁的破房子,想起它的主人曾经带给我的温暖,心中仍无限感怀。
孙业巩老师是我就读小学高年级时的级任老师,他只带了我们班约一学期。一副长方形的金边老花眼镜搁在鼻梁上,孙老师以苍劲的书法及严格的教学著称,他只须从镜片上方扫射几眼,就足以使全班噤若寒蝉。我们远远地敬畏着他。这位虔诚的教徒大概没想到当年我这个小毛头对他所教印象最深的不是国语、数学,而是他一边指着挂在身后自己写的一幅书法,一边以浓厚的外省口音念出「爱能化解一切争端,恨能挑起一切战争。」
小学毕业后,全年级有两位小朋友考上了城里私立女子中学的音乐班,一个是我,另外一位是学校老师的女儿。我开始了少小离家的住校日子,加入了以泪洗面的想家行列:班上从澎湖、台南、台北、南投等地来念书的同学,下课十分钟在投币式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回家,个个哭得简直如丧考妣。
有一天下课,听到同学喊着说:「刘惠宜,有人来看你!」我正在用汤匙剥着橙子皮,放下水果到走廊上一瞧,竟然看到孙老师的身影。他微秃苍老的容貌,在这群留着西瓜皮发式的小女生中,毫不费力就能辨认出来。我与孙老师并不算亲近,不知道他是否只因为我曾反对他挑选的模范生人选,放学时跑去按他家的门铃、站在门口独力跟他争辩,因而对我印象深刻吧。
老师从这群穿着白上衣及藏青色过膝百褶裙的女孩儿中缓缓向我走近。我看到他双手各拿着一罐奶粉,连个袋子都没有,就这么抱在腰际,看起来很土。想到我的爸爸妈妈平常因为交通不便从来没到学校看过我,现在终于有人来看我了。我的眼泪马上流了下来。
老师低头问我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常常打电话回家等等,我一边擤着鼻涕、擦拭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回答。
十分钟的下课时间很快就到了,我陪着老师走到校门口。他跨上摩托车,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两百元,问我零用钱够不够用,我摇摇头跟老师说谢谢,将钱推了回去。我站在警卫室旁,看着老师骑车的身影消失在车阵后,才跑回教室。回去后我将大大的闪亮奶粉罐矗立在我小小的课桌上,一左一右,像极了保护公主的侍卫。那一天,我是班上最神气的学生!
童年的记忆总是特别深刻,自己可能不以为意的付出,却让别人感到如此的温馨美好。启蒙阶段遇到孙老师,让我感到爱不只能化解争端,它更是良善讯息循环反复之始,让接受者也愿意将爱还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