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台湾」话题，近日在香港正热。由于背后因素复杂，此话题也成为许多媒体、学者关注讨论的焦点。事实上，这并不是香港首次出现移民话题，二次大战后，香港陆续因为各种因素，曾出现过至少五次的移民潮，有时是因为社会动荡，有时是因为经济不景气，有时则是对于某些政权的不信任。
那么这一次，香港人想逃离甚么？
中国经济起飞后，大量陆资进入香港，改变香港生态。孙亦晴摄影
现象1》
中国经济起飞 香港精神受挑战
2000年以后，中国以「世界工厂」之姿成为经济强势国家，中共当局也开始透过经济发展手段，逐步加深对香港的影响力。大陆企业进入香港大举投资，炒地、炒楼、炒股，在迅速拉高香港经济水平的同时，也加深了贫富差距。而头脑一向灵活擅于追求商业利益的港人，更是纷纷赴内地「淘金」，开始学起大陆那套「特殊」的做事方法。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从前总是寻求生活利益、相信「明天会更好」的香港人渐渐发现，在双方经济利益迅速交换的同时，香港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价值发生了质变。公平、自由那一套面对大陆人几乎不管用，连带地，昔日的「狮子山下精神」（70年代名词，代表只要努力奋斗就能成功追求香港梦的精神）也正逐渐消失。
2003年香港七一大游行成功号召超过50万人上街后，便成为每年固定示威活动。余纲摄影
人权监察副主席庄耀洸观察，中共决意加大对香港的控制，关键是在2003年。
2003年，对于香港人来说是纷纷扰扰的一年，SARS肆虐、政局纷乱，一向以清廉形象著称的香港政府，竟爆发不少收贿丑闻，加上正进行恶法──《基本法第二十三条》的订立，引发民众强烈不满。
民主党主席、现任立法议员刘慧卿说：「香港人开始发现所谓的香港核心价值，就是人权、自由、民主、法治、清廉的制度啦，受到很大的挑战，很多都变了。」
2003年7月1日，香港举行回归庆典，超过50万人身着黑衣走上街头表达抗议。这是香港继1989年5月28日声援天安门学生的150万人后最大规模的一场游行活动，七一游行此后也成为香港每年固定的示威运动。虽然最终成功阻止了《基本法第二十三条》的立法，却也让中共察觉香港人的反抗意识，不容小觑。
「七一大游行后，中共才知道原来香港是那么抗拒大陆，于是开始加快对香港的控制，尤其梁振英上台后，速度更快。」庄耀洸表示，2012年在有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背景的梁振英成功当选香港特首后，香港在方方面面都遭受更严峻的控制。「梁振英的背后就是中联办，就是西环（中联办的办公室位处西环），所以常常说『西环治港』，就是这个意思。」
从前邓小平为让香港人安心而喊出的「高度自治，港人治港」一国两制概念，在梁振英上任成为特首后，几乎可宣布已成泡影。
香港人权监察副主席庄耀洸认为梁振英当选特首后，香港形式更为严峻。孙亦晴摄影
民主党主席、现任立法议员刘慧卿表示，香港昔日的核心价值在回归后陆续受到挑战。孙亦晴摄影
现象2》
控制媒体学界 言论自由被压缩
梁振英上台后，最明显的不同就是香港媒体的自我审查。随着中资进入，以及各家媒体基于广告需求不得不与大量中国企业打交道，对于报导内容开始进行自我言论审查，在敏感议题上有默契地噤声。而不愿意配合的媒体，则会面临抽广告，甚至暴力恐吓等手段攻击。
根据无国界记者组织每年公布的世界新闻自由指数，从2010年开始，香港的新闻自由度不断下跌，一路从第34名跌到今年的61名，且报告还明确指出中共透过中联办等机构干预香港政府行政工作和向香港传媒施压，令传媒的多元化空间受压迫情形严重。去年（2013）的香港大学民调亦显示，港人对新闻自由的满意程度由2009年的74.6%跌至2013年的27.1%，后退程度惊人。
《明报》前总编辑刘进图遭砍杀，引发香港媒体界高度焦虑。Getty Images
此外，香港《苹果日报》被放火、王维基的香港电视发牌争议、知名主持人李慧玲无故遭解雇、《明报》前总编辑刘进图遭到砍杀……2012年后，媒体受迫害事件层出不穷，即使有香港新闻工作者发起的「反灭声大游行」，抗议新闻报导自由受到打压，但效果仍然有限。访谈前一天，香港独立评论人协会正好举办「自卫术、逃生工作坊」，教导媒体从业人员基础自保方法。庄耀洸无奈笑说：「这应该是香港第一次办这种活动……」
「其实香港记者在新闻伦理上的专业训练并不是那么强，而且每家媒体还是竞争的关系，如果要求前线的记者在道德上把持，就有失去广告收入和销售量的风险。」庄耀洸认为，最好的媒体训练，还是要从学校开始。
2014年3月2日有一万多人参加「新闻界反暴力联席」游行，对香港传媒遭到暴力伤害表达强烈不满。潘在殊摄影
但是他也观察到，这几年香港学术自由也开始受到很大的压力。「如果哪个老师在报纸发表评论批评政府，过没多久那些所谓爱国的媒体就会开始出现批评你的文章，给这些教授很大的压力。」
此外，经济的影响力，更是远比直接的暴力恐吓难以防范。庄耀洸说：「许多香港人发现他们的老板变大陆人了，中资也开始进来，加上有不少香港人到大陆做生意，必须跟他们友好，对于某些议题就会开始顾忌。」这些情况对于香港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都相当不利。
受到中共统治手法影响，香港警察的执法公正性开始受到质疑。宋祥龙摄影
现象3》
警察滥权 法治观念松动
随着大大小小的抗议示威活动增加，警察权的泛滥也成为香港的重大问题。从前香港因为是离大陆最近的自由地区，成为许多大陆抗议人士发声的最佳地点，每日都可能有规模各异、主题有别的示威，因而被《华盛顿邮报》称为「示威之都」。然而这个示威之都如今已成了「维稳之城」，七一大游行后，新社会运动抬头，为了掌握街头秩序，警方使用暴力逮捕、恶法起诉制裁社运分子的现象越来越明显。
近几年在中共的压迫下，香港人公民意识觉醒，示威活动增加，其中多数是年轻人。潘在殊摄影
就连曾经令香港人骄傲的透明法制，也因为北京政府控制力道的加强，越来越难伸张正义。庄耀洸说：「梁振英上台后，即使有法律也很难使用。因为我们没有全面选举产生的立法会，而他们监督的权力也有限。」资深香港评论家林保华也提到，香港的法律环境虽然目前还保有英国时期留下来的优良传统，「但随着这些上了年纪的大律师、法官退休了，这种传统还能保持多久也是未知数！」
从前，香港一向以公务员的清明廉洁著称，然而过去几年政坛丑闻曝光之多是历年罕见，不断重击大众将「廉政」作为香港核心价值的信心。加上文官体系也在梁振英上台后，逐步被亲共派系取代，行政权执法的公正性岌岌可危。
此外，庄耀洸也发现梁振英上台后，还带进共产党那套「群众斗群众」的手法。他表示，近几年虽然在中共的压迫下，香港人公民意识觉醒，开始反抗，示威活动增加。但政府方面也利用这波公民行动，煽动亲中团体进行批判，激化社会对立，连带丑化泛民主派的政治人物和团体。林保华也提到，2012年过后，香港街头莫名地出现许多所谓的「爱国团体」，就连平时应最注重人权的社福界，也因需要拿到政府补助，态度暧昧。庄耀洸说：「以前我们是觉得香港公民对政治太冷漠了，现在呢，在这些人的操弄下，又变得太乱了。」
庄耀洸以关爱青年协会和法轮功间的冲突为例说明。由于中共在背后支持的关爱青年协会遮挡了法轮功的横幅，阻碍了他人的言论表达自由，如果警察是维护市民权利的，「为了维护秩序，隔开关爱青年协会和法轮功，一般来说是正常、应该要做的。但他们却没有，反而隔开市民，表示他们对侵犯别人权利的人可以忍受，然而这种忍受又都是选择性的。」警察总是保护官员，却对于示威民众或记者遭到骚扰置之不理，双重标准让庄耀洸担心香港已成为「党指挥警」。
庄耀洸引用昔日长官、民主派元老司徒华的话：「如果共产党不招惹香港的话，香港是不会乱的，因为香港人是太和平了。」直指一切的香港乱源正是北京中央政府。
占领立法院行动，给了香港年轻人政治思想上不小的冲击。图为香港大学校园内声援太阳花学运的标语。孙亦晴摄影
现象4》
急速倾中 港台命运共同体？
记者来到香港采访期间，恰好台湾发生太阳花学运，庄耀洸谈到这场公民运动，眼神难掩羡慕，「香港很难有这样的情况，如果香港人这样做的话，我们的主流媒体会批评得很厉害，认为（抗议民众）没有法治，因为香港的法治很大程度上只注重社会秩序，而不去看法治后面最重要的人权观念。」
「在这点上，台湾学生有guts多了！」林保华笑道。他认为，这次的太阳花学运，在一定程度上也给了香港人很大的经验和启示。从前在英国殖民的统治下，香港人已习惯视守秩序为最高原则，也是港人一向自豪的香港价值，使得在香港的示威活动若有轻微冲突，群众便会被视为「暴民」、「乱源」，间接影响年轻人不愿接触政治议题。台湾前所未闻的占领立法院行动与台湾学生公民不服从的勇气，大大地震撼了香港年轻人，他们开始思考──当公义遇上秩序，孰轻孰重？
太阳花学运为急速倾中的台湾社会重重踩下了煞车。白川摄影
庄耀洸认为，台湾民主体系已建立多年，他相信要走回头路不会那么容易。然而要注意的是，在经济挂帅的价值观之下，台湾是否会因为经济压力，导致政治上一步步向中共靠拢？「台湾要注意的是，有没有一个整体性的规划，划清楚两国之间的经济发展界线，虽然现在政府好像是一步一步地走，不会很严重，但其实走的每一步，影响都很大。」
太阳花学运正好为急速倾中的台湾重重踩了煞车。「不管胜利还是失败，（太阳花学运）就是反应当两岸走得越来越近的时候，会发生反弹。这个反弹会不会扭转这个局面，还不知道。」庄耀洸语带保留。
面对中国大陆的急速靠近，如今，香港与台湾间的经验相互交流，益发重要。庄耀洸说：「台湾人应该开始思考，如何在一个强国的旁边生存，而且这个强国是每一刻都想要统一你的强国，所以香港的经验很重要、很重要！」
立法议员刘慧卿发现，台湾与香港虽然距离接近，但是讨论的机会与热度却很少，台湾人好像不太关心香港政治。她说：「（台湾人）应该要了解怎么样跟中共去周旋，我们（香港）是活生生的例子，虽然说做法不是一模一样，因为我们香港太小，我们讨价还价的能力是比你们少，因为我们就这么小嘛！」刘慧卿边说边哈哈大笑，听来却流露出许多无奈。
近日广泛流传的「今日香港，明日台湾」口号并非危言耸听，面对中共强权的虎视眈眈，港人对本地的不安全感再次出现。「撤退来台」虽然可能是媒体一时的过度渲染，但若非有强大推力，谁愿意轻易离乡背景到异地？其背后的原因，台湾人不可忽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