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8月4日),是发明了男子前列腺癌早期检测方法PSA的台美人科学家王敏昌博士去世两周年。他过世时,在美国的各大台湾人团体(及各界精英近200人)联署悼文,在主要华文媒体整版刊登,隆重悼念这位为台湾争光、为人类造福的杰出科学家。
当时治丧委员会主任委员、远在台湾的彭明敏先生发来唁电说,「王博士发明PSA是医学史上划时代的重大里程碑。……其研发的受惠者无数。如此功绩和典范,将永铭于史。」
王敏昌博士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但最深切怀念他的,是他的妻子叶秀卿(Beatrice)。只要跟人谈起先夫,她那份情深意切,真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的境界。
人生一场,最美的是有能力去爱。如再能被自己的所爱而爱,那就朝向完美境界了。敏昌秀卿夫妇,可谓这种样板式的一对儿。熟悉他们的乡亲都知道,他俩总是成双入对,亲亲密密。秀卿说,敏昌从没对她发过脾气,更别说欺负,「他是好好先生。这真是我这辈子的幸运。」
有一次跟秀卿通话,她说,有一天整理旧物,看到敏昌的东西,忍不住痛哭,想起敏昌的爱与深情,整晚都无法入睡。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对朋友说,敏昌是个好丈夫,「他对我太好了。」她细腻仔细地记着,有次回台北,他们累积的里程只够把一张票从经济舱升等到商务舱,于是敏昌就让秀卿去坐商务舱,而自己留在经济舱。秀卿当然不肯,于是掏钱把另一张票也升等。
谈起丈夫,秀卿那份推崇,那份想念,那份一对鸳鸯被死亡拆散的痛苦之情,坦率地说,在华人中还真不多见。我妻子说,以前她只接触过三个犹太人老太太(两个80多岁,一个90多),谈起她们逝去的丈夫时,仍像小姑娘般一往情深。而中国老太太,则多是对丈夫的抱怨,甚至怨恨。
这原因当然主要在男人。台湾深受两种文化影响,一是中国文化,二是日本文化。中国男人一方面很不自信,竟然把女人裹成小脚(让她跑不掉),而且裹了一千多年;另一方面又是那种父权、夫权,甚至三妻四妾的男权主义,无数女性的命运就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日本则更是大男人主义盛行,想到日本女人,就是战战兢兢给丈夫端茶送饭、准备洗脚水的样子。在这样的文化浸染中,敏昌先生却做了一个绅士般的「好好先生」。
他是俗话中所说的「怕太太」吗?那可真不是。他对秀卿的依顺,是出自对妻子的欣赏、敬佩和骄傲。他的既文采斐然,又风趣幽默的「北一女人」(http://taiwanus.net/news/press/2013/201309201925331288.htm)和催人泪下的遗书「生生世世缘,天国再相见」(http://www.taiwanenews.com/doc/20120531104.php)都展示了他对妻子的深情、对女性才智的欣赏,和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式夫妻生活的追求。
不久前跟秀卿偶然提到和台湾朋友聚会,在有夫妻们的场合,几度遇到要男女分桌的情形,让我太太颇不开心。男的这桌,谈的都是台湾美国中国世界等大事,而女的那桌,几乎都是做菜、孩子、身体保健等等。我妻子恰恰对「衣食住行」的话题从来都没兴趣,而对思想、意识形态领域的关注和兴趣比我还强烈,所以更愿意在我们男人这一桌;对被当作「家眷」跟女人在一起谈生活琐事,认为简直是煎熬。但出于礼貌,她就顺应了,而我也因不想让东道主不悦而同意了那种安排。回想起来,颇感委屈了妻子,承诺以后再遇那种安排,就一定提出反对。
没想到敏昌秀卿夫妇对这种「男女分桌」的做法和我们同感,但回应却远比我们做的出色。比如有次在台湾同乡家聚会,主人又把男女分开了,秀卿不愿意,坚持坐在敏昌的男桌,结果被主人赶到女桌。她也是为了礼貌,就忍了。但在女桌吃了一半,实在受不了听什么谁家儿子嫁什么人了,买什么菜,甚至还谈到尿布之类的,于是又再次跑回男桌,坚持到底。
还有一次,洛杉矶台北经文处办酒会,只请男士,不请女士。叶秀卿很生气,说这是在美国,怎么可以这样?在她自己的力争下,也在王敏昌的支持下,她硬是跟丈夫一起去了经文处。
秀卿不仅自己反抗,还呼吁结束这种分桌。她说,其实女生们都是对分桌不满的,只是不敢或不好意思反抗。但「她们为我的革命好高兴。」秀卿谈起这些,特别感慨地说,敏昌很开明,在分桌这件事上,非常支持她,跟她站到一起。以后每次分桌时,他们夫妇都不分开,坚持在「男桌」。除了抗议「不平等待遇」之外,秀卿要去男桌,也是因为对男性热衷的政治等大事更感兴趣。
在我们夫妇接触到的海外台湾女性中,秀卿是知识面广、很有现代思想的一位。我们的相识,就是源自谈起我跟妻子都非常推崇敬仰的美国女作家和思想家安兰德(Ayn Rand)。毕业于台大外文系的秀卿读过她的代表作之一的《源泉》(The Fountainhead),很喜欢,所以我们谈话更加投机,后来我们还和敏昌秀卿夫妇一起去拜访了在他们家附近的「安兰德研究所」。
后来交往多了更了解到,敏昌秀卿都是保守派,是坚定的共和党支持者。谈起无能并损害美国的欧巴马(总统),秀卿几乎是深恶痛绝(我妻子同样)。敏昌夫妻对左派的观念和做法根本无法接受,但在他们夫妇常参与活动的台湾人教授协会,左倾者居多,他们也不想冒犯,所以总是低调。秀卿很高兴有一张跟共和党小布什总统的合影,但教授协会要出年刊什么的,他们也不敢拿出来发表。
我曾写过一篇《为什么犹太人多是左倾?》的文章,分析这不是种族问题,而是犹太人中知识分子比例太高,是知识精英的问题。知识人多愿站道德高地、显摆自己政治正确(Politically correct),所以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左倾者就多。那些对左右派之争不太清晰者,也往往会自然左倾。但敏昌作为教授协会成员,却跟妻子秀卿一样,不仅没有掉入左倾思想泥潭,反而保持了清晰、明确、坚定的保守派理念。这在华人圈里是很难得的,而秀卿对政治的关注,也是女性中不多见的。
中华文化传统中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反动观念,但敏昌却欣赏女性的才华、思想。秀卿说,他喜欢妻子有自己的主见,有思想,有办事能力。这点我当然清楚,越自信的男人,才越不仅不怕、不担心自己的女人强势,反而会报以欣赏的目光,并为此感到自豪。
在丈夫的怂恿下,以后聚餐,秀卿都得以到敏昌的男桌,无拘无束地参与男人们的讨论,这更赢得了敏昌的欣赏。而且在秀卿的一向坚持与反对下,同乡们聚餐就不再分桌了。当有人提出分桌时,他们会说,有叶秀卿在,你还想分桌?意思是,你还能分成吗?
王敏昌博士作为科学家的贡献已经广为人知,但他的开明思想、谦谦君子风度、对妻子相敬如宾的绅士做派,尚只有圈中朋友了解。所以在他去世两周年之际,我写下这段他们「反对男女分桌」的故事,既是对这位老友的悼念、对他的爱妻秀卿的慰籍,也是希望籍此促更多的朋友聚餐时不再「分桌」。
(本文仅代表作者之意见与立场)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曹长青网站」,2014年8月4日,作者为美籍华裔评论家,网络影视评论「长青论坛」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