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去世后,家里冷清很多。独居的母亲开始参与大量的活动,希望藉此远远地逃离那份挥之不去的空虚。我知道她心中有块地方已经空掉了,结褵近半个世纪,丧偶的失落不是子女的存在可以填补的。
2009夏天台风来袭,满街滚滚的黄泥水,使人除了待在家里,哪儿都去不了。那几天我与妈妈共处于客厅照明度略显不足的日光灯下,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外头呼啸的风雨是唯一的声响。有天午后,妈妈躺在藤椅上看书,大雨依旧滂沱。她坐了起来,摘下老花眼镜,往右看到爸爸生前驾驶、后来转手给叔叔开的白色车子,停在马路对面被大雨冲刷着。母亲低声地说:「这样淋雨,车子很容易坏啊。」语气中带着不舍。不舍,因为那曾经是爸爸的车子。
身在情长在。对情的牵挂,老少皆同。与我同龄的邻居孩提时很喜欢学校里一位大她一岁、小六的男生,她打听到男孩的打扫工作是照顾他二楼教室下方的花圃。她妈妈曾经偷偷给我看她珍藏的一个精美小木盒,里面装着一些看起来脏脏的褐色泥土与落花残枝。她妈妈说:「这些土是那个男生浇过水的,怎么样她都不肯丢。」
晋人干宝写了《搜神记》二十卷,撰集灵异神祇的故事,刘惔还称干宝是「鬼之董狐」。在这些古雅的叙述里,记载了对爱人的至深牵挂甚至穿越了阴阳的藩篱。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她与十九岁的韩重互相爱慕,相约结为夫妻。韩重远行前,嘱托他的父母为他去求婚。吴王悍然拒绝,紫玉气息郁结而死。
三年后韩重回来了,知道了这件事,痛哭流涕地去祭拜紫玉。紫玉的魂魄从坟中走了出来,流着眼泪,唱了一首歌: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在这凄恻的场景中,当事人的悲痛欲绝还是不敌死生异路的宿命,他们毕竟没能在一起。
另一则故事是范阳人卢充与他幽婚的妻子别后四年重逢,妻子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相见了,送给了他一首诗:
「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荣耀长幽灭,世路永无施。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会浅离别速,皆由灵与祇。何以赠余亲?金碗可颐儿。恩爱从此别,断肠伤肝脾。」
这两个爱情故事的表达方式优雅、含蓄,拍成电影列为老少咸宜的普遍级不成问题。
广西壮族的传统歌谣唱着:「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畲族山歌哼着:「会飞鸟儿不怕高,郎妹相恋不怕刀;为了结对比翼鸟,生在一处死一道。」这种生死相许的精神,在西方最典型的实践就是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种「不成功,变成仁」的烈士。
深刻的爱情直探心灵最隐密的角落,真实的自己无所遁形,或善或恶,让人再再重新认识着自己;它逼使自己面对最深沉的恐惧,所引发的正负力量也远大于一般的情感。往往在双方冲突过后才发现,眼前这位自认为再熟悉不过的人,竟然是个大大的惊叹号!哪个生命不是以他独特的方式在展现惊叹?多少的误会不都是由不理解而引起的吗?纪伯仑说:「因为正如爱给你加冠,他也将钉你在十字架上。即使他是为着你的成长,他同样也是为着你的修剪。正如他升上你的顶端,爱抚你在阳光中颤动的最幼嫩的细枝,同样他将降到你的根部,摇撼你紧抓着大地的根。」
恋爱中的朋友与我分享她的喜悦:
「我遇到一个男子,他让我知道原来一个女人可以这样被爱!充沛的爱使我饱满、心神安定。只要见到我,我不必刻意做甚么,他就是笑得眼睛瞇成像弯弯的月;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就可以感觉得到他很疼你。以前看到朋友怀抱中的小孩被蚊子叮一下,目睹朋友那种舍不得的表情,觉得很夸张。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也是人家的宝贝了!一个女人可以被一个男人这么温暖地爱着,好满足喔!甚么都有了!我还需要对生活求索甚么呢?」拜伦说:「爱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却是女人生命的全部。」虽然我不喜欢这句话,却不得不承认它的确有几分真实性。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如果真的遇到真命天子了,就愉悦他、赞美他,为他写诗、为他咏叹歌唱,用毕生的温柔去疼他吧。不过千金易得,真爱难寻;找到真爱,固然很好,形单影只,也不一定就很糟。就如同我妈说的,找到一个专门来跟你吵架的,不如一个人悠悠哉哉地清静过活。只要记得眼睛别死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专注于匮乏的爱情,忘了自己还有其他很多的拥有,忘了天空依旧广阔湛蓝。就算在黑夜独行,一抬头,往往还是可以见到灿烂星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