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想当胜利组,不想成为失败的鲁蛇一族。可是,很多英雄虽然失败,却不是鲁蛇。失败只是给其英雄的本质上了悲壮的釉色,然后他们成为传奇,并为后世所唏嘘、所追忆、所凭吊。多少年后,人们开始佩服那些悲剧英雄。
战国乱世最后的英雄
真田幸村就是这么一个战国英雄,而且是战国乱世最后的英雄。他本名真田信繁村,以真田左卫门佐之名闻名当世。日本人奉之为「日本第一勇士」(日本一の兵,《旧记杂录》)。
日本NHK电视台以《真田丸》为剧名,由著名编剧三谷幸喜根据真田一族的故事,聚焦在真田幸村的一生。担纲演出真田幸村的是当红的堺雅人。由他的温文形象来诠释这名武将,我觉得是很大的挑战。
经由小说的渲染,真田一族的故事成为日本人的民族灵魂之一。个人以为,真田的故事突显了日本的一个重要的伦理基础。这个伦理是「以死为美」,把「英勇战死」给予伦理上的正面评价。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说,日本的战国时期,一方发动合战的目的是为了求胜,绝不打注定失败的仗,实在避免不了一战,就干脆投降,保全自己后,寻求日后的复兴。对于战死的崇拜始于大阪夏之阵,而且不是求胜而死,而是以战死为美德。司马氏认为,武士道自此已经走入邪道。日后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的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敌俱焚」的神风式疯狂行径,恐怕肇因于此。
真田家之亡
其次,这个故事之所以被流传,恐怕是民众同情战败的丰臣家,所以小说家编出许多关于真田十勇士的野史,有意地嘲讽德川家康用尽阴谋诡计以打倒丰臣一族。《真田丸》一剧中,编剧把德川家康描绘成胆小、怕死,可是却能在时代的风云际会中胜出,靠着本多忠信等一班子老臣夺取本属于丰臣家的天下,并且欺压人家寡妇与少主,赶尽杀绝。司马氏写了关于丰臣家与德川家的许多小说,其大者譬如《关原之战》与《城塞》两部。尤其后一部,直接就是讲大阪东之阵与夏之阵,亦即德川家康发动的赶尽杀绝的战役。
丰臣秀吉晚来得子,侧室淀君是日本史上有名的恶女。她出生高贵,和贫贱出生的秀吉是身分不配。秀吉大权在握后,娶了这位织田信长的外甥女,生下了后来的丰臣秀赖,从此更确立了她在丰臣家中的地位。秀吉过世后,六岁的秀赖继位,淀君辅政,直至丰臣家灭亡为止,一直实际上掌握整个丰臣家的实权。这部《真田丸》根据历史,的确把真田家之亡的大半责任归于淀君与她重用的人身上。
司马辽太郎的观点是,德川家康是拉拢了丰臣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以及秀吉遗臣中亲北政所的势力。从关原之战以来,代表丰臣家的西军与德川家东军,基本上就是淀君与北政所两个女人间的矛盾延伸。丰臣家之所以败亡,远因便在于秀吉本人早年无嗣,晚年才得的幼子。相较之下,德川家康等到秀吉死后才来收拾秀赖,除了远谋深算,忍功惊人,多半还是因为他活得较久。
这部《真田丸》大致上也没有脱离这样的主轴,突显了淀君的荒谬。幼子背后的女人听政,大多不堪一击。因为幼子长于深宫之内,养于妇人之手,缺乏第一代的气势,甚么都听妈妈的话。那么,妈妈是名门之后,岂是枭雄的对手?女人所凭借的无非就是一些佞臣与亲信。这部日剧,可说是用尽心思来挖苦淀君。她护着孩子,不让他亲征。对于前来助拳的浪人团队,包括真田幸村,也总还是不放心。
德川家康早已买通了她身边的亲信、重臣,布下了特务掌握着大阪城内的动向。正因为城内离心离德,所以己方的军人投奔德川,天下还有想支持丰臣家的也使不上力。而且,女人胆子小,被德川家康用重炮轰击就吓死了,迫不及待地要坐下来谈判。那时,真田幸村可是取得了局部的胜利呢!然后,女人没有经验,于是轻信了敌人的承诺。可是,战场上的敌人可是老狐狸啊,生死存亡的战争中听他的承诺?谁给你保证呢?果不其然,德川家康以「和平」为诱饵,让女人上钩。于是,己方的护城河就开始被拆除,而且敌方根本就无视于协议内容,硬是把真田丸在内的防御工事都拆除了。这一下,原本固若金汤的大阪城变成了全裸的待宰羔羊,甚么防备都没了。更可怕的是,那些一心保护丰臣家的武士集团变成了叛乱团体?离心离德之后,只能指望德川家康信守承诺。
个人英雄无意义 天意难回
我写这段的时候,才惊觉:台湾的处境不也如此吗?内部被分化,无视敌人并吞你的终极目标,一味地寄望于敌人是好人,愿意施舍和平给我们。可能吗?敌人集结而来,己方已经风雨飘摇。甚么是英雄?其实个人的英雄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天意难回!因为阴阳反背,阴在上位。所以呢?《真田丸》一剧中,没有赋予真田幸村「忠」的冠冕。实际上,战国时期的武将也没有「忠」的概念,他们是为了俸禄而奔驰在战场。胜利,然后受封,成为一国之主才是武将们在功名十字路上的终南快捷方式。
真田幸村这个男人有意思。他们真田家一路上跟随着的主君都失败了。跟对人,选对边就是胜利组。无奈,真田家从跟随武田信玄开始,一直到关原之战都选错了边。他们家以武勇善战闻名,而且战略思想精深,既懂骑兵野战之道,也懂枪炮。他们深暗笼城之法,以逸待劳,真田丸是最后的城堡,底下是敌方看不清的配置。
真田幸村从发迹开始,人生没甚么成就。关原之战后,他和父亲等族人被圈禁在九度山。人生大致没甚么成就了,若说有过往的战绩也只是让德川家康皱眉而已。大阪夏之阵,这个男人彻底燃烧。他不想在九度山终其一生,于是出来替丰臣家打最后的不可能胜利的一战。他面对的不只是敌人,还得面对自己人,包括那位喜怒无常、大权独揽的淀君夫人。取悦她,不然仗就打不下去。多难哪。他明知其不可为,但是放下胜败与生死后,他的视野开朗。他直取德川的大本营,杀入中军,遂行斩首行动。只差一点点,迫使德川家康几乎切腹,但是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据说,德川家康曾以信浓一国五十万石为条件,利诱真田幸村倒戈,但被回绝。来年,天王寺决战,德川以十五万大军包围大坂。真田幸村与毛利胜永仅以十分之一的兵力迎战。尤其是最后的斩首战。真田军只有三千人,击败当时最精锐的部队。这一仗,家康以下的影武者、近侍几乎全阵亡,还有人怀疑家康于此役已死。最后要不是井伊、黑田、越前兵一一赶来相救,家康早已被幸村取下首级。
这部剧,最后把真田幸村的死拍得像是西乡隆盛的最后一刻。真田幸村从容切腹,替他介错的是忍者猿飞左助(编按:「介错」是指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自杀者斩首,以让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的行为过程。)。这是编剧的创意,虚实交错着。这是NHK近年来的佳作,其中表现的这段历史颇值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