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清晨,天还乌漆妈黑,客厅小闹钟里的秒针滴滴答答地在行走。秀玲开了走道灯下楼,一转身,发觉楼梯下方墙角的厕所里,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人影。
「啊!」她吓了一大跳。
「是我啦!」
传来张老太太呵呵的笑声。见她拉起裤子,从马桶上慢慢地站起来,边穿裤子边走出来,矮小佝偻的身形这时才清晰可见。
「妈!你怎么不开灯?」
「还看得到呀。」
顶着一球一球灰白的短卷发,高龄八十的张老太太身上穿着隔壁陈老师的女儿初中时的衣服,裤子是从女儿整理好的回收衣物中捡回来的,脚上套着自己年轻时穿的白色网状短袜。穿着这么一身不用花一文钱,且没人会看的衣服当睡衣,最划算。
走到厨房,老太太拿起锅子准备烧热水,泡麦片当早餐。这口已全黑的白铁锅,从秀玲幼儿园时用到现在。其中一个把手已经断裂松动,底部仍被螺丝钉锁住,像根部紧抓悬崖的顽强枯树。
「妈,这样煮热水很危险,根本没办法提。」
秀玲摇摇头,两手抓着折了好几层的抹布,抱住锅身,小心地将热水倒进保温瓶。
「那不然锅子是要丢掉吗?」
老太太对下一代的不知节俭不以为然。
秀玲准备削苹果当早餐。
「等一下,」老太太拿另外一把刨刀递给女儿,「这把刀削的皮比较薄。」
秀玲顺从地换上母亲手上的那把。
「小时候你哥哥见我削苹果给你吃,总是抓着我的手边摇边哀求,皮削厚一点,厚一点!」老太太逗趣地模仿儿子的声音,含笑地回忆,「你看你多好命,你吃苹果,哥哥吃皮!」
秀玲微笑地抬起头看了妈妈一眼。她打开冰箱,想要找找其他水果,一个流出汁液的水果袋赫然出现在眼前。
「啊,柿子已经烂掉了!」
对面做头发的邻居送的硕大新鲜甜柿,从硬柿,放到变软柿,到如今的烂柿。冰箱里的其他水果、蔬菜,像搭上同一条船的乘客,命运大同小异。
「妈,你这个不能再吃了,已经发黑、烂烂的了。」
「你不吃,我吃!」
老太太抢过塑料袋,揪在怀里。
在冰箱里long stay的还包括加热了六次的肉汤、残存的鱼骨与汤汁、亲戚们一星期前回来餐聚时,大家一起沾的剩下不到一小匙的酱油、冷冻库过期一年的日本年糕、半年多前包的高丽菜水饺、过期三年的原装进口高丽人蔘茶包、无法辨识的腌渍物,以及各式裸露置放的食物,如藩镇割据,无人平定。
秀玲心里盘算,该怎么趁妈妈早上不在家,技巧性丢掉一些而不被发觉。但万一东窗事发,要如何避免冲突,这就伤脑筋了。
民以食为天。厨房,自古以来一直是女人的兵家必争之地。
客厅昏暗,秀玲开了两盏日光灯,挑高的乡下屋子才尚称明亮。
「关掉!吃个饭这么亮做甚么?电费很贵!」
秀玲只好依着妈妈,关掉其中一盏,就着惨淡的灯光开始新的一天。
「我的牙龈整个肿起来,牙齿都浮浮的,吃菜时没办法咬,吃东西很痛啊!」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吃着热腾腾的麦片,表情痛苦。
「我已经查好可以到哪家牙医诊所免费口腔健康检查,银发族做假牙有补助,我们早上赶快去看。」秀玲催促着。
「我才不要!去做检查,他一定会要我牙齿整口重做,那要花十几万可能都不止。有补助,我还是要自己掏腰包。我已经八十岁了,假牙还能用几年?」
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
「你爸爸花那么多钱植牙,没用两年,牙齿还好好的,人就走了。」她挺起胸膛重申:
「这笔钱绝对不出!」
同样的情节与对话,日日上演。
吃完早点,老太太对着客厅的小镜子摸黑化妆完毕,出门参加老人会活动。秀玲抓紧机会整理冰箱,并丢掉老太太底部发黑的牙刷与陈年的保养化妆品。一边补上新货,一边提心吊胆:
「妈妈回来不知怎么交代?」
近午,秀玲忙着煮午餐。她用鲁钝的菜刀艰难地切五花肉,猪皮根本切不断。拿起生锈的剪刀剪,也剪不断。
「唉,家里的工具,没有带来便利,麻烦倒是不少。」她忍不住抱怨,又一想,「没关系啦,磨一把刀,也要五十块钱呢。」她在心里苦笑。
不多时,张老太太进门,直奔厨房。
「节约能源!」
说时迟那时快,老太太还没讲完,已伸长手臂关掉排油烟机上的电灯。
秀玲菜炒到一半,眼前突然一片黑!她强压即将上升的怒火,「没关系没关系,菜也快好了!」她勉强劝慰自己,咬着牙摸黑再胡乱炒两下。
饭菜就绪,老太太拿出发霉的竹筷准备吃饭。战争,终于像瓦斯炉上的灶火,在古战场一触即发。
随着年纪愈来愈大,老太太口味愈来愈重。她翻遍了冰箱:
「我的酱油呢?」
秀玲在旁边「剉」着等。
「我的鱼骨呢?!」老太太惊呼。
珍藏多日,那么下饭的鱼骨鱼汤也不见踪影。一对锐利的鹰眼扫向秀玲:
「你都把它给丢了?!」
空气中满布烟硝味,秀玲全身紧绷,强装镇定:
「已经放很久了。」
「还可以吃的东西就这样丢掉!你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惜福!从小让你太好命,以后你就知道浪费的下场!」
老太太机关枪般痛心疾首地指责,食指如刺刀指着秀玲,眼神又怨又怒,整张脸郁结成一团,法令纹深陷,尖锐的三角形从眉心爆出。
拖着沉重的步伐,她走到屋外的垃圾桶,进行抢救工作。
秀玲在屋内,心惊胆战,等待下一场轰炸。
张老太太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每靠近一步,秀玲的心脏就沉重地发出「碰」的一声,直到老太太手上拿了一个以前装奶油的白色发黄塑料方盒,幽幽地站立在眼前。
秀玲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嘴巴跳出来逃命了!
这几分钟的一去一回,老太太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好几岁,憔悴不堪。她缓缓地换上室内拖鞋,低声而疲惫地说:
「有些东西可以拿到菜园当肥料,这个盒子也还能用啊。以前你爸爸跟我都这么省才有办法养大你们三个,还把你送去读了六年的私立女子中学。一个公务员才领多少薪水?我们还买地、自己盖房子。如果不是甚么都省,能有今天吗?」
秀玲没想到这次射出的不是大炮,而是一个年迈老人无力的伤感与叹息。这段艰难的过去,始终压在老太太心头,她挑着这沉重的扁担走了超过一甲子。而这滋味,对秀玲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为了化解僵局,秀玲特别对照食谱烹调晚餐,心想让妈妈吃了高兴,心情也会好点儿。她准备了西红柿炒高丽菜及电饭锅芋头炖肉。
「梅花肉切块约5乘5公分,锅中不加一滴油,干煸至猪油出来至猪肉外表焦香……」
秀玲琢磨着5公分的长宽,干脆到笔筒里拿支尺来量;将平底锅烘至没有一滴水气,猪肉放入,耐心干煸至出油。再对照书上图示,确认所谓「焦香」的程度,颜色够不够、香味有没有出来。她逐字、精确地执行食谱的要求,严谨的研究态度从书桌延伸到餐桌。
「酱油1/2茶匙,盐1/4茶匙,糖1/4茶匙……」
秀玲以量匙取用调味料,用刀背将量匙上多余的盐、糖等刮去取平匙。
按表操课完毕,〈少女的祈祷〉音乐声传进屋内,她抓起两袋垃圾往外冲。憋气倒完垃圾,洗个澡,准备吃饭。
母女坐定后,秀玲帮母亲夹菜。这一夹,从西红柿炒高丽菜里夹出白萝卜与肉丝!
看着秀玲疑惑的表情,老太太笑呵呵地说:
「我把上礼拜吃不完的萝卜汤一起加进来了。」
从电饭锅拿出炖肉,秀玲不自觉地低头检查有没有被加料。一舀,从芋头炖肉里捞出香菇、海带,还有鸡块小鱼干!老太太及时热心说明:
「我把冰箱里的东西都放进去,再不煮就坏了。」
「毁了!」
秀玲强忍心里的哀号,感到乌云罩顶、眼睛干涩,喉头像被人紧紧掐着,吞咽困难;手上拿着自己的钢筷,久久无法动弹,食欲全消!精心的调制全部泡汤,早知道还要算甚么几大匙、几小匙呢。
反观母亲,自得其乐、煞无其事,津津有味地吃着。秀玲深深体会:
「要与人和睦相处,真的要非常、非常的没有原则啊!」
这一天母女间发生的不快,幸好在第二天睡个觉起来,已冲淡许多。
「等一下载我去邮局领钱,修屋顶的要来收钱,顺便刷一下簿子。」
老太太抽出一张卫生纸,撕下一角,擦擦刚睡醒的眼睛,剩下的90%再放回去。
秀玲在邮局柜台帮妈妈填提款单、补登存折,也请柜台人员打印定存清单给母亲留存。秀玲接过清单,一看,上面的笔数密密麻麻:
「原来妈妈是富婆!」
回程的路上,母亲生活中种种「拮据」的表现在秀玲的脑海不断涌出,她感到脑袋发胀,震惊的程度不下于在芋头炖肉里发现香菇鸡块。
秀玲从后照镜看看母亲,她穿着衣龄二、三十年以上的整齐衣裳,戴着太阳眼镜,闲适地在后座看街景。
「就顺着她一点吧!妈妈的健康快乐,比甚么都重要。不过,与老人家的相处还真不容易。」秀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者说,与『人』的相处,都不容易吧!」
车子平稳地行驶,爬上小山坡,拐个弯,家,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