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因为华裔身分而被定为「特务嫌疑分子」。所谓的特务嫌疑分子就只是因为怀疑你是特务就可以把你定为「特务嫌疑分子」,开大会批斗你,关牛棚审查你。姥姥从此做了30年的「特嫌」妻子……
姥姥于1915年生在南方的鱼米之乡,是一个十足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是一个大善人,有数不尽的田产,每年收地租都忙不过来,在灾年就休息,遇有特殊困难的佃户就索性把土地送给人家。20世纪50年代共产党说要把土地充公,他就拱手交了出去,以至于在共产党土改划成分的时候,给他定了一个「开明地主」的称谓。
富裕悠然青春时
姥姥的妈妈是独生女,与夫婿相亲相爱,育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是当时少有的没有纳妾的富裕家庭。姥姥的姥姥是一个喜静善读的人,是在她家赡养寿终的。每当姥姥的妈妈与亲戚朋友打麻将的时候,总是她的姥姥陪着她躲在房里读书,直到牌友们尽兴收桌、开餐的时候,她们才会出来。
姥姥本人是长女,出生后就有自己的书房和睡房,每天有专人给她梳头,稍大一点就有人陪着她去私塾。有一天,当她看到许多小朋友在一个大院子里一起站队、一起游戏的时候,就问管家他们在干甚么?管家说那是学堂,她当下表示要到那里去学习。
很快地,姥姥就被安排了教室,坐在第一排。与她同座的是一个瘦小的男孩,后来这个男孩长大后被谎言欺骗投奔延安,不幸得了伤寒,在没咽气的时候就被埋掉了,据说是为了防止传染。姥姥在晚年的岁月里时常这样念叨:「没想到和我坐一条板凳长大的他,却是这样的命运,早早就去了。」
从这家学堂毕业后,姥姥来到了北京的女子中学读书,她时常念叨:「那时由管家护送着,皮箱里装着金条,下火车后乘着马车,直往学校。」我则称赞说:「管家人可真好,要是现在的人,早就拿着金条跑了,不把你这小姐杀了就不错了。」在学校里她仍然过着贵族生活,吃着小灶,还时常收到家中寄来的东西,无需为生活和浪漫的费用担忧。
千里姻缘一「影」牵印度尼西亚华裔结连理
记得在她临中学毕业的那一年,北京开始上演由著名影星主演的《恋爱与责任》,她看了广告激动得一宿都没睡好,第二天放了学就去了电影院,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刚刚站稳的她就看到有工作人员来讲:「后面的不要排了,没有票了。」
这可如何是好?她手里拿着钱,离开原位向队伍前面走去,希望能遇见熟人给代买一张票。来回走了几次,未见任何熟人,失望的她正欲离去,忽见队伍中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小伙子摊开手,掌心朝上神秘地看着她。她马上领会了他的意图,将钱放在他的手上……
那是一个英语讲得很好、汉语讲得不好的英俊的印度尼西亚华裔大学生,是年已经29岁。他们买到了两张挨着的票;自然地,他们又一起喝茶、讨论剧情;又自然地,他们发展成了恋人,姥姥也成了他所在的燕京大学(就是目前的北大)的低年级的学生。
学期结束,她得回家了,恋人恋恋不舍地把她送上了火车。家中,父亲决定为她安排相亲。她正盘算着怎样对父亲说明她已经有了意中人。学校里,她的恋人坐卧不宁,没有与她联系,第二天就赶到了她家。因为他不能没有她,送走她后他整夜失眠,直到决定去她家乡找她,他才安心。
父亲是一个很开明的人,当下为他们准备婚礼。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嫁给了他──一位印度尼西亚华裔富商的儿子,立志回国寻根著书的人──那就是钟爱并陪伴姥姥一生的姥爷。
卢沟枪响逃难去回国贡献成「特嫌」
新婚的生活是美好的,然而这美好却被「卢沟桥事变」打断了。他们举家外逃,逃难中遇到了在警署工作的同学,把他们送到了码头,前往香港。在船上,姥姥的大女儿出生了,英国船长高兴地把他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们母女住。她的大女儿因为生在英国的船上而成了英国公民。
在香港,姥爷成为药材商。他们的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相继出世了,家中同时雇用照顾小孩和照顾日常生活的保姆,姥姥由大家闺秀变成了富太太,他们与宋子文的内弟成了邻居。宋的内弟曾诚挚地邀请他们去台湾。然而,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乔冠华的夫人出现了,她也是原燕京大学的学生,她号召所有原燕京大学的人回去为新中国做贡献。于是,姥姥和姥爷决定先回中国,后去台湾。
起初,他们被安排在文化部门工作。不久姥爷就因为华裔身分而被定为「特务嫌疑分子」。所谓的特务嫌疑分子就只是因为怀疑你是特务就可以把你定为「特务嫌疑分子」,开大会批斗你,关牛棚审查你,谁让你是华裔生长在国外,而非中国呢?姥姥从此做了30年的「特嫌」妻子。
在后来的岁月中姥姥时常后悔没有先去台湾。我则认为,如果你先去了台湾,不可能不回中国,那样的话,你就不是「特嫌」家属,而是十足的「特务」家属了。
牛棚、「五七」、「无名灯」最是美味灯下鸡
姥姥成了「特嫌」家属之后,他们的孩子成了另类,并限定他们禁止离开中国。姥爷管这叫「关起门来打狗」。他们留在香港的生意无人照料,留在香港的房产无法处理,姥姥开始了从未有过的乘公共汽车上班、洗衣煮饭的家庭主妇的生活。这还不算苦,最酷的是姥爷曾一度被关牛棚,每当姥爷被审讯的时候,他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岂有此理!」姥姥也被走「五七」下放劳动,吃的是咸菜、喝的是能照见人影的米粥。还好,姥姥手中有钱,她与一个农妇私下有交易,每当姥姥给她一元钱,她就会偷偷地给姥姥送来几个煮熟了的鸡蛋。
这个秘密被同是走「五七」的同事发现了,他们也告诉姥姥他们自己的秘密,那就是买只鸡在背人的河边宰杀、冲洗,然后用衣服包起来,佯装捉到了鱼,回到家里在床上放个盆,再放上灯,用被子罩起来,用这个「无名灯」烤大约两个小时,然后再趴在被子里吃。姥姥说,那是她一生中吃到的「最美的美味」。
「特嫌」子女境遇惨山穷之后见青天
姥姥、姥爷的孩子们可就更悲惨了。有一天,姥姥的儿子被造反派打破了头,有同学来家里报告,姥姥当时就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步都走不了,直到儿子包着头被人从医院里送回来才缓过劲来。还有一次姥姥的大女儿被抓走了,理由是户口上没有她,姥姥说她已经出嫁,户口在夫家,可是他们还是把大女儿抓上车,姥姥则一路跟着车跑到目的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女儿领回来。姥姥的大女儿是个大学讲师,因为是「特嫌」出身,29岁了才不得不嫁给一个又红又穷的党员。这个党员在20世纪70年代发生那场海城地震时,撇下妻子和孩子,独自一人逃下楼来,以至于他们在后来的岁月中离了婚。
姥姥的二女儿生长的年代取缔了高考制度,只能留在工厂当工人。三女儿面临着上山下乡,幸亏二女儿当时所在的工厂要在偏远地区建厂,如果在职职工去新厂的话,就可以同时带一位家属去并安排工作。二女儿毅然放弃大城市的生活,为了三女儿的工作问题而来到了边远的地区。在那里,她们一边工作一边开荒种地,解决吃饭问题。
一次,好不容易回家度一回假,姥姥给她们买了新上市的茄子,三女儿看见菜盘里的茄子大哭起来:「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在那儿餐餐吃的都是茄子!」二女儿抱着两岁的孩子坐到餐桌旁,孩子的头怎么也竖不起来就这样耷拉着,那也是只能吃到茄子的后果──营养不良。
姥姥决定把孩子留下照顾,说甚么也不肯去五七了,孩子这才渐渐恢复正常,长成强壮的小伙子后仍然念念不忘姥姥的抚育之恩,后来继承了父母的事业成了企业家。三女儿在二女儿的照顾下,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在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后来在英国成为医学博士。
姥姥的小女儿是位芭蕾舞演员,当年江青视察芭蕾舞团的时候,曾在做报告时公开说:「芭蕾舞团的某某演员应该与她那反革命的丈夫离婚。」小女儿在饭堂吃饭时议论说:「人家两夫妻挺好的,为啥让他们离婚哪?」就这一句话传出去,惹来了大祸──她因为反对江青而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是年只有19岁。她后来嫁给了父亲有历史问题的一位画家,生活幸福。
到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姥姥、姥爷终于有了机会回香港,从此一去不回。当时已经年过花甲的姥姥在香港四处奔波,希望把他们的孩子们全都办回去,因为她觉得是自己的不小心把他们带了出去,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再带回来。
还好,因为孩子们全都出生在香港,办起来就比较容易。香港回归前夕,一个女儿愤然去找有关部门质问「你们为甚么要把香港给中国?你们知道我们在中国过的是甚么日子吗?」工作人员体谅地说:「既然你那么不喜欢香港给中国,那你就去英国吧。」于是这个女儿拿到了英国的永久居留。大女儿和儿子也都留在英国,另两个女儿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加拿大。在国外,大女儿成了实业家,二女儿成了企业家,另一双儿女成了研究博士,小女儿则得到了「皇家芭蕾舞学院终生教授」文凭。
目前,姥姥已经是95岁的高龄,记忆力较差但健康地在英国安度晚年,享受着高福利的生活。姥爷在十年前因病去世,从此以后,陪伴姥姥的是书本、纸笔和亲友们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