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的女儿在我怀里喝奶,两只澄亮的眼睛和我的对望,看得很深很深。那是产后六小时第一次喂母奶起,我们之间时时相互寻找、相互确定的凝望。
透过记忆之眼,我看着小小的我窝在妈妈怀里,摸黑吵嚷着:「妈妈不要睡,听我唱相思灯!自-古-红-颜-多-薄-命……」刚从舅舅家的电视布袋戏学来这首歌,三岁的我急着唱给妈妈听。那晚,妈妈极度困倦但慈祥的笑声安抚着我入梦。当时的我不会知道,这是少数我对妈妈的爱的鲜明记忆。那个夜晚过后,妈妈柔软怀抱的温度,一如悬在驴子面前的红萝卜,让我终日追逐却始终悬宕。
始终没说
穷,所以大人为了过日子已身心疲累,加上我有个家族长女的大姊、懂事的独子哥哥、伶俐可人的二姊,和乖巧的么女小妹,妈妈的疼爱很难轮到我。我卡在尴尬的位子,顶着一头西瓜皮帮妹妹绑好乌溜溜的马尾巴,再赶忙追逐二姊长长辫子上的蝴蝶结。
不曾对妈妈透露,我有多想留长发,她已经够忙了,屋里屋外,一家老小,还有田里从不止息的苦活儿。闭上嘴巴,我跟在妈妈身边,蹲下洗衣、弯腰下田,妈妈篓小虾我采水茼蒿,妈妈热油锅我拣菜洗菜。
没和妈妈提过,当姊姊用妈妈精心烹煮的八宝甜汤在招待来家里玩的同学时,我正品尝一份酸酸苦苦的滋味。那天,同学钓鱼的脚踏车队经过我工作的田边,烈日下俯身拔除莠草的我赶紧把头垂得老低,祈求同学不要认出田里那个满身泥巴的人是我。而他们,终究留下了一阵嬉闹的笑声给我。
我都没说。我以为妈妈看得到我劳动的身影。可是,没有发出声音的我,还是没有得到她的注目。乖巧而刻苦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有何价值。
火爆青春
很快的,在青春期的作用下,我找到了一种方式来博取注意:那个早晨,妈妈忙得太晚叫我起床,我在她面前摔掉了她匆忙打理的便当。呵,奏效!妈妈只是蹲下来收拾饭菜而没有骂我,甚至好像为了我的举动而难过。往后的五、六年,类似的火爆剧隔一段时间就上演一次,以确保我在妈妈心中起的些微作用不要散失。粗略的对待、僵硬的依从,随着我惨绿的年少岁月演变成我和妈妈的相处模式。天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那只不过是我索求关爱的愚蠢方式。读书,为了离家,那是最正当理由。
离开家自力读书,怕在电话里没话说,我不喜欢打电话回家。回到家依然只会趴下来拖地、踮脚剪竹篱笆,不会说柔柔软软的话,那些撒娇的事,姊妹们向来做得比我好得多。
失落的圆
我还是没说,妈妈也不会知道,那个依然勤快的身子里有一个缺口。我像个缺了一角的圆,转向感情世界寻找失落的缺口。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却说着「我爱你」,让看似缤纷实则混乱的情感,掩饰我心底的荒凉。青春已近尾声的那年,幸运地遇到了第一个从心里愿意嫁给他的人。那么,也许生一个女儿,让我全心照顾她,给她我所能给的爱,我就会知道妈妈的爱是什么?
先生暖暖的手握着我的手,阵痛仪器打印出的疼痛指数已高过纸张边缘了。我闭上眼仔细品尝疼痛──这黑色的痛啊,像暗夜疾行的列车驶进了幽深的隧道,但不及心底缺口处的黝暗。进产房,女儿在八分钟后与我们见面,医生高高举起圆滚滚的粉红婴儿,我看见那条流通血脉、粗大厚实的脐带,真真切切连接着我和她。就在那一刻,我的心翻涌起幸福的巨浪。我知道列车已冲破了幽暗。我的身体、我的心灵沉浸在白亮、轻柔的喜悦里。汗水纵横的脸上交错着止不住的泪,我想这就是答案了:母爱是天性。我的脐带也曾和妈妈相连,妈妈也曾给我圆满的爱,只是,我的嫉妒和埋怨凿出了我自身的缺憾,我对爱的渴求啃噬了曾经圆满的爱。
为母则强
有了女儿,我和妈妈有了聊不完的话题:女儿四千公克,原来我自己也是四千五的大宝宝;女儿四个月大长牙,妈妈说五个孩子就我最早长牙,长牙时牙龈痛痒,我常常把妈妈的乳头磨咬破皮,她擦擦血渍,换一边继续喂哺;女儿睡前哭嚎一两个小时,将近周岁才改善,妈妈说我直到三岁认了干妈才变乖。因为女儿,我得以知道妈妈记得每一个小孩的成长细节,其中包括我。
女儿全然的依赖和单纯的爱,直接而强烈,每一天她都用她独特的方式在教育我、训练我──要坚强,别软弱;要宽容忍让,不可粗率相待。常常觉得在她出生的同时,带着我此生的功课表,而小小的她给了我大大的功课,第一堂是:她只有我这个妈妈,别人无法给她妈妈的爱。
一天一天,我缓慢地学着珍视自己。缺口还在,但我依稀看到疗愈的希望。为女则弱,为母则强,是爱带来了力量,让我这个不及格的女儿有力气学习做一个母亲。
十几天没听到妈妈的声音,我打了电话回家,「妳想到啦?」现在反而是妈妈用淡淡的埋怨,在向我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