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记得去看看刘国东老师。他每次看到我都说,惠宜如果回来,叫惠宜来玩。」南下回乡,妈妈总不忘提醒我拜访这位87岁的老画家。
我拿着母亲昨天刚做好的酱瓜当伴手礼。出门前,想起这次带了几张色铅笔画回来让妈妈看看,心想也一起带去听听刘老师的意见吧。因为心虚,从不敢让老师看我的色铅笔画,因为它不像水彩、油画那么「正式」,在受过正统美术教育的老师眼中,这应该像小朋友涂鸦,画好玩的。但转念一想,即使是玩乐,也可以玩得更高明呀,不就只是想跟老师分享最近的有趣发现吗?
骑着老铁马,依然沿街一路打招呼,嘴巴忙得很。这次脚踏车篮里没放大张画纸与喀拉作响的小铁桶、画笔等水彩用具,就不会有住在一百多公尺以外的邻居在走廊跟我喊:
「你要去画画了喔?」
这儿真是快绝种的村落,不仅鸡犬相闻,一举一动街坊邻居皆知之甚详。再加上这种不定时的「广播」,可谓守望相助的模范村庄。
老师院子里的花草繁茂依旧,花花绿绿充满生气,如老师退休后更加精采的人生。老师、师母见到我开心的像个孩子。
「最近还有没有在画水彩?」老师慈祥地问。
我摇摇头:「比较少。最近画了一些色铅笔。」我难掩腼腆地从色铅笔铁盒中拿出明信片大小的习作放到老师面前。
老师一低头看画,进入美术领域,整个人马上从刚才的话家常中抽身,挪移至不同的世界,没人打扰得了。老师端详了一会儿,专注得嘴巴微开。他点点头:
「好看。形状已经抓得很准了。」
他搜寻着桌上的色铅笔准备动手:「明暗对比还不够。」
想不到老师连色铅笔也愿意帮我改,真是喜出望外!
他将暗面与阴影加重,补强画面上南瓜的柑橘色条纹。原本室内的轻声交谈为院子里忽远忽近的鸟鸣所取代;窗边洒入的阳光,在地板上射出一条晶亮的走道,碎花般的阳光在我眼里闪烁,室内与室外一样清新。习画的日子几乎碰到的都是晴朗好天。
「头的『深』不要强过瓜尾,否则焦点就跑到前头去了。」
「线条不要光单一方向,暗面可运用一些交叉纹路。」
他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基本概念。绘画之于他像呼吸那么自然,一拿起画笔总是顷刻间集聚他所有的心神,专一、眼神发亮。一个人的工作有尽时,总有要离开职场的一天,但兴趣可以陪你一辈子。精神生活的丰富有赖长期的培养,当退休后,卸下所有的装饰与负重,过生活的能力将无所遁形。
刘老师即将应邀举办大型个展,一共展出六十幅前后期的画。师母打趣地说:
「国东你以前画画,邻居们不是都说,画图,画甚么图,画完又不能吃!」
我们三人呵呵笑了起来,老师转头对我说:「昨天有人来帮忙整理要展出的画,整理了一下午,在隔壁,我带你去看看。」
我跟着老师走到屋后,看到墙角的水龙头接着一根水管,下边摆着一个大水盆,那是小时候我们在老师家学画清洗调色盘与装水的地方,三十年来的摆置始终如一,似乎连水盆都没换过。水盆边当年那几个调皮地洗笔兼玩水的小朋友,如今已中年了。学生里也只剩我与老师保持连络,其他曾经相濡以沫的同学纵使路上照面亦应不识了。缘分,总是一段一段的,长久与否,人,是说不定的。
转入隔壁房子的后门,昔日的住家成了仓库。阴暗的走道,前头透着微微的光,恍如时空隧道。老师走在前面,带着四十岁的我回到十岁。一时间,耳边彷佛听得到前厅孩童的笑语,只要再前进两三步,就可以见到几个小朋友站在画板前彩绘童年。
走到靠近马路的第一间房间,门外的车声与铁卷门底下的天光将我拉回现实。只见地板摆满尺寸不一的油画,崭新的画框四角以瓦楞纸保护着,像小孩喜洋洋的新衣。老师抚摸着其中一幅大型画作:
「这幅画画了将近一个月。很多人不知道画家的辛苦,以为随便轻松撇一撇,一幅画就出来了。」
创作、创作,说这些画像刘老师从己身所出的孩子也不为过。不论看起来多么浑然天成的作品,包括音乐、文章,还是画作,都是作者思索、修改、增删,甚至从头再来,不断推敲琢磨的结晶。例如贝多芬写作《弥撒曲》中「吾信吾主」这一章时,友人兴特勒来访,目睹了贝多芬与他的天才肉搏的实况:「他脸上的线条都变了样,满头大汗,好像才跟一支对位学家的军队作了场恶斗。」
而这一切辛苦、创作过程中的困虑不堪,阅听者是看不到的。
我扶着老师的画,感受着其中的重量。老师走到屋子正中间,伸手将垂挂在天花板下的球状、两端为红白的日光灯开关打开,屋子顿时明亮许多。我细细观察这摇晃、带有黑点的白色短灯管,就是我小时候在它灯光底下画画的那一盏,除了蒙上厚重灰尘,看不出电线的颜色外,因电线过长而打的那个结都没有变!它筑起的光晕悠悠地笼罩着我与刘老师,儿时的回忆、中年的感慨与老年的再回首,不设防地在此穿梭、交织。我的童年被呵护得那么好、那么快乐,然而此刻轻触过往,仍不免有些对岁月流逝的感怀。难怪人说往事不要回首啊!
老师现在白天作画,下午种菜。脸上柔和的线条与温厚的谈吐透露着他的安详与涵养,这么优质的退休生活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我喜欢与刘老师在一起那种收获满满的恬静感。他与师母结褵六十年,两人轻语谈笑间平凡而深厚的恩情,连我都倍感温馨。有一次我们在客厅沙发上一起看老师以前的相片。师母挽着老师的手臂,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叹气说:
「人老了,就变丑了。」
老师看看照片,再抬起头看看师母:「老也有老的美啊!」
老师笑得那样温柔、那样怜惜,我这个旁观者看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除了年轻时爱情的相互心仪,婚后日复一日的相处里要有多少的体谅、包容与尊重,一甲子的岁月里会经过多少考验与难关,两人就这么手牵手走了过来。
拜访刘老师总能为我心里注入希望,对两性相处、对未来的希望;知道老年不必然无望,对心田的耕耘,终有结实的一天。日出而作望见的朝阳,或日落而息的满天晚霞,尽皆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