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计划大幅缩减国文课本中文言文的比例,我不赞同,不过莘莘学子面对古文的苦恼,我倒颇能体会。
高中时,我是国文老师眼中的冥顽之徒,因为不论任何威胁利诱,我就是不背她规定的文言文课文。她数度掷笔嗟叹、头痛不已。
我不背,因为我不了解甚么文章值得一个人去忍受无聊的强记过程,虔诚地去背诵它,我又不是作者的信徒!我认定联考不会考默写,学校模拟考中默书那一大题,我根本自动跳开,10分、15分地整题扣分,小女子我依然志不可夺,屹立如冰雪松柏,不为区区分数厚颜哈腰。
有一次课堂临时抽考,默写某课中的其中一段,我写了前面几句,就停笔休息了。考完,座位前后的同学交换改,少一个字扣一分。我拿回小考本,看到同学用红笔写了5,数字下面画着两条帅气的横杠。我也没有因此额头冒出三条黑线,正要将本子收入书包,前座同学突然回过头,匆匆地跟我说:「改错了!」我想今天多写了一两句,分数应该有两位数的水平。不消一分钟,她把本子一丢回来,原先的5变成-2,我很讶异还有这种分数!想起以前初中因为参加比赛得奖很多,「公民与道德」期末竟然102分。这两种极端的分数究竟代表甚么意思,令我十分不解。
在对分数锱铢必较的女校,我因牺牲小我,三年抗战下来,坚苦卓绝的情操赢得不少友谊。事隔20年,我依稀记得国文老师双手抱头、咬牙切齿的可怜模样。
幸好我总是会毕业。毕业后北上求学,除了对我百般容忍的初中部导师继续与我维持亦师亦友的深切情谊外,其他老师早已失联。
从学生变成上班族,从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变成庸庸碌碌的社会人士,夹杂在台北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里,脑海中时不时地会浮现校园清纯生活的回忆,就像是办公室惨白的灯光底下偶尔飘来、若有似无的芝兰馨香。
有一天下班我走进了捷运站旁的书店,随手拿起架上的一本出自《史记》的《中文名言100句》......没想到,就这样,就像浑然不觉地被月下老人系上红线,就像身中丘比特的神箭,因着这第一本书,司马迁穿越时空地引领我进入古文的殿堂。
在我阅读过《楚辞》后,它几乎成了我心中唯一的浪漫,远胜于电视广告中的情人大餐或101大楼上的爱情宣言。我更没料到老庄的优游之美拓宽了我的思路:除了从小被灌输的儒家文化,还有其他风景各异的人生态度。看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描写的景象: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我也不会像小时候还调皮地演戏揶揄这落魄的遭遇,反倒由衷祝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唐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唐传奇也相当引人入胜,例如《李娃传》情节的曲折离奇,并不输八点档连续剧。「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读汉魏六朝的辞赋,我也对扬雄所言「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心有戚戚焉。
有一回读欧阳修的散文赋〈秋声赋〉,文章中的场景、灯光、音效、人物表情都历历在目,明确地像电影中的分镜。忽然被妈妈「惊醒」,回过神后,她说大声叫你那么多次,也不回答一声。我才发现以前的古文死对头竟然让自己这么入戏。
也许因为开始阅读,增进了作文能力,我投稿的文章有时还能被报纸采用。有一天,初中那位对我不离不弃的导师突然说,我高中的国文老师在与她聊天时谈到在报上看到我的文章。我心头一惊!心想不会吧,本人离开学校后没给她捎过只字词组,全台湾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她怎么知道那就是我?初中导师郑重重申:「她很笃定那就是妳写的!」我想如果这位对我几近没齿难忘的老师知道现在我对古文的态度,不知道会有多讶异,谁会料到有些种子就是要等20年,才会姗姗地发芽。
台风天在雨声滴答的屋檐下读《诗经》,想起了这段年少时的轻狂往事。我真想告诉我的高中国文老师──刘庆生老师,不论我们之间有甚么「爱恨情仇」,不论时光如何流逝,在我心中,她还是颜如舜华,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