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彈琴時不住地想起小學時我的音樂啟蒙老師張千秋老師。至今還未見過一名女子似她這般溫柔,說出的話總將聽者的五臟六腑熨貼得舒舒服服。
第一次見到她是小一開學日。新生還沒有塑膠名牌,學校為了防止孩子走失或小孩找不到教室,小朋友白色制服胸前皆別著一塊寫上名字、班級的長型小布條。
第一天上學,媽媽把我梳理得好不整齊:腦勺兒垂著兩根綁得紮紮實實的麻花辮,襯衫筆挺,散發著新衣特有的白淨味兒,藍色吊帶百褶裙活像一把打開的摺扇倒掛在身上。我之所以那麼肯定我當時的裝束,是因為進入中高年級以後,我不止一次聽見老師們在討論我的裙子怎麼打裡得那麼好,摺痕鮮明工整,且天天都如此。在一群只差沒在泥巴裡摔跤打滾的鄉下孩子裡形象大概特別鮮明吧。母親照顧小孩的功力、追求完美的個性可見一斑。
我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在吵鬧聲中看著一位留著過肩直髮、高挑秀雅的老師走進教室。她看了全班一眼,鳳眼一揚,隨即微笑點名。她一開口,聲音之溫婉柔美,頃刻間虜獲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全班自動安靜消音。我眼巴巴地盼著她趕快念到我的名字,因為每個人的名字,不論有多土、多「悚」,被她一念都變得高貴極了。她像強力的磁石般,她走到哪兒,我的目光就被吸引到哪兒。當她走到我身旁時,但覺鼻尖飄來一陣淡淡的粉香。看著老師穿著過膝窄裙的身影在行間優雅地走動,真不敢置信我的老師就是這位仙女!
沒想到她只帶了我們班幾天。新老師也很年輕,說得一口標準的國語,我的國語發音可說得力於他的調教,不過他的性情與張老師有天壤之別。有一次他叫了一排小朋友到黑板前做數學題,我也是其中一位。我旁邊那位同學不會寫,新老師一把揪起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咚咚咚地撞向黑板,一邊厲聲斥喝。我雖然沒有被當成「鼓槌」,但旁邊陸續傳來波浪般的鼓聲,嚇得我險些尿失禁。原來這就是從天堂跌落的滋味。
幸運的是我因音樂與國語文競賽與張老師再續前緣。小一時我跑到她那兒學鋼琴,小三我又跟她學古箏,其他的時候她是我們學校合唱團的老師,並個別指導我朗讀與演講。
我的音樂教室是她的閨房,房間不大,擺設簡淨清爽;碧綠的紗窗外是長著些花草的鄉下小徑,夏天涼風襲人。她的鋼琴紅褐色、晶亮,擺在鋪著地毯的木台上避溼氣,因此我們總是脫鞋上課。我的一雙小短腿在鋼琴椅上舒適地盪著,腳丫子一舒服,身體也覺得無拘無束。鋼琴聞起來香香的,老師的臉、衣服也香香的。鋼琴好聽,老師的聲音也好好聽。我愈學愈起勁兒,老嚷著功課太少,彈不過癮。
老師的古箏一把掛牆上,另外一把放鋼琴旁。她彈起古箏來音色溫潤細緻,韻味深長。她常提醒我:「彈起來要有味道。」長大後回頭想想,她的音樂表現的其實就是她自己。我端詳著她彈琴的模樣,模仿她左手按音時輕靈美妙的姿勢,悠然遐想著不知道自己彈琴時看起來是不是也會這麼美。「宜於耳復宜於目者,彈琴也,吹簫也。」確是如此。童稚初識閑雅之趣,課畢不忍離去。
有一次張老師帶我到校外朗讀比賽,回程在車站等車時,老師見我不時瞧往玻璃櫃裡的麵包,順手買了一塊波羅麵包放到我手上,柔聲問道:「餓了,是嗎?」我心裡一陣甘甜喜悅,知道老師對我好、保護著我,想必那時我的眼睛又是充滿著孺慕的光芒。一塊沒有包餡、簡簡單單的麵包,讓我終生難忘。
聽說老年人的一項特徵是不久前的事記不清楚,二、三十年前的過往倒是歷歷在目。我對童年印象之清晰不知是否暗示老之將至矣。很感謝張老師陪我走過了這麼一段,她不以為意的那些溫柔、愛護的小舉動,使我心中美好長存。善待小樹苗吧,也許將來旅人們可以在曠野中,在它的濃蔭底下歇歇腳、喝口水,啜飲人生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