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直在我心裡。
2007年的中秋節,家裡與住在隔壁的叔叔,兩家人一起在走廊烤肉過節。堂弟的兩個小女兒玩著扭扭車在大人之間穿梭,對面的小孩也溜著滑板車過來湊熱鬧,不遠處的雜貨店門口則閃著仙女棒一簇一簇的光亮。香氣四溢,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烤肉賞月。在鄉下過節最有意思,常常一個地方守護神的誕辰或出巡,就可以擺出過年的陣仗。
俐落的大嫂招呼大家趕緊趁熱過來吃,我也不落人後地拿著碗筷飛奔前往爭食,突然想到:「啊!忘了叫爸爸來吃!」回頭剛要呼喊,才想起父親那時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父親穿著領口磨損的淺灰夾克,背著雙手氣定神閒的模樣,至今仍不時地浮現腦海。當生活中有甚麼比較特殊的事,例如我學了陶笛以及做蛋糕、媽媽學會收email、家鄉的櫻花開得有多豔紅,或者我在海邊想家落寞之時,我都會想像如果爸爸現在還在,他臉上會有甚麼表情,是欣喜讚賞,還是悲憫慈愛。只是人死了以後就像煙霧散盡,他方世界的任何信息,都無從打聽。
我曾在夢裡見到父親與一位身穿白色中山裝的老者,在朔風凜冽的曠野間吟唱古調,曲調蒼涼。父親形貌同離世前的清瘦,在灰白的空氣中,臉上難掩病痛帶來的苦楚。陰陽之隔,親如父女,竟是誰也無法為其承擔苦難。
每當我回到老家,打開和室衣櫥拿衣服時,眼角總不自禁地瞄向置於最下層的那包成人紙尿布。我摸著它布滿灰塵的白色素面包裝,心中的愧疚與歉意幾年來未曾稍減。那是父親第一次需要用到尿布,母親罕見地要我在夜晚開車去西藥房幫爸爸買。當時我是一個那麼吝於付出的人,一個被慣壞的大孩子,別人身體的不適都比不上我的安逸重要。我態度惡劣,大聲開門、關門,粗魯踩踏油門與剎車,暴躁地衝出寂靜的街坊。回來後,父親一如以往,並不多言。
沒想到這包紙尿布父親只用了一片,就走了。
父親的性情溫厚而木訥寡言,母親活潑伶俐且能言善道。每當爸爸被媽媽「嗆聲」挨罵時,我總是在一旁偷覷父親的反應,看他總是老神在在,嘴也不回一句。當媽媽發完牢騷,心滿意足地離開後,爸爸會挨著身子小聲而得意地告訴我:「就當做聽收音機就好了。」他背著雙手,悠然自得地吹起口哨,繼續「播放」他的台灣民間小調。
難怪過年照相時,媽媽會挽著爸爸的手說:「阿助,我們下輩子還要當夫妻喔!」
父親發病到去世短短三個月,病中讓他一想起就老淚縱橫的掛心事就是我漂泊的歸宿。接獲父親亡故消息的清晨,大我十歲的大哥載我返家。高速公路兩旁的風景看起來像不真實的布景,兩個人在車上出奇地沉默。我想起了曾經在兩個人身上見過生命的衰頹與死亡的逼近,切身到彷彿跟死神打過照面、聞過它的腐敗氣味:一位是奶奶,另一位就是爸爸。
奶奶九十三歲時因感冒住院,兩個月後好不容易好轉出院,我準備前去探望。親戚們個個都說奶奶氣色好很多,吃得也比較多了等等。當我見到奶奶時,她正背對浴室門口,坐在小矮凳上吃力地刷洗衣物。我連叫兩聲:「阿嬤!」她才緩緩回過頭,沙啞地說:「喔,是惠宜喔。」說完,又有些艱難地轉身回去。當我見到她的臉時,就在那麼短短的幾秒鐘,我吃驚得無法言語!兩個月不見,她好像禁受了十年的風霜,敗象盡顯,身軀發出殘葉落土的信息,四肢骸骨似乎將四散支離,空氣中沒有一點點的生氣。
我踉踉蹌蹌地回家,必須摀住嘴才不至失聲叫出:「我聞到死亡的味道了!我聞到死亡的味道了!」心裡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告訴爸爸我探病後的真實感受。我很明白阿嬤不會好了。不久之後,親友們再相聚,已是在阿嬤的告別式上了。
而父親在癌症棄世前一、兩個月,有一幕至今想起仍讓我顫慄驚恐。它讓我與死亡是那麼靠近,就像穿戴黑色禮服、禮帽的死神,彬彬有禮而詭譎地在我面前脫帽彎腰,作自我介紹。
當時爸爸因厭食嘔吐而形容枯槁,家中一樓因爸爸常需躺臥休息,照明刻意放低。有一天我要上樓時,看到爸爸提著尿袋在客廳慢慢兒地走。昏暗的燈光下又背光,我看不到爸爸的臉,映入眼簾的只有他極度瘦削的剪影,我看到爸爸連走路的樣子都變得那麼飄忽!他的形象已經是自另外世界請假來此,與親人共享剩餘緣分,隨時可能被召回的生命了。我驚慌而無助,趕緊轉過頭,不忍心多看一眼!
大哥明明轉告大家,醫生說切除手術很成功,好好療養還是可以復原。為甚麼我還會有這種時間在父親身上滴答倒數的感覺呢?父親過世後,我們才知道那是善意的謊言。
父親的喪禮是在鄰居與大群親戚朋友們的幫忙下,合力完成的。小我一歲的堂弟媳忙進忙出地打點大小事,事事為己任;叔叔嬸嬸們也時刻提醒我們必須恪遵的禮數與服喪中的禁忌。
我在守靈中度過生日,冰櫃裡陪伴我的是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
喪禮最後一天,我們帶著爸爸的遺體前往火葬場。跟大伯父跪別時,一回頭,看到一大片著不同顏色喪服、喪帽的人群,占滿了馬路整整一個線道,幫爸爸送終。
火葬場是我最恐懼的記憶。它的陰森、髒亂,還有必須在煙灰瀰漫的熱氣中拿號碼牌,排隊領骨灰的場景,讓人感到生命如此輕賤。閃爍昏黃的燈光下,牆上掛著一張張褪色的老舊遺照,或老或小,也不乏年輕人。每天在街上見到這麼多活人,我卻是在火葬場頭一次這麼仔細地觀察人們千差萬別的長相。每個人截然不同的生命歷程,期間的喜怒哀樂驚恐悲,全都一五一十地刻劃在臉上。相片中尾隨的凝視與此起彼落的哀嚎聲,使我幾乎撲跌在地,不知生命如何能再前行。
我把爸爸領出來。懷抱著溫熱的骨灰罈,我瞭解這是每一個生命的終結。
叔叔開著爸爸退休後買的白色小貨車,載著我與兩位哥哥,將爸爸的骨灰放在山上的家族墓園。回程,我站到車後沒有遮棚的載貨台,山上的空氣清爽沁涼,樹葉不時滑過我的臉頰,還有雀鳥在白花花的陽光中跳躍鳴叫,世界是那麼美麗而令人留戀!我雖然悲傷,卻感到莫大的撫慰與全然地被愛。這風,一如以往地吹拂著我們父女倆。小時候,爸爸喜歡騎摩托車載我上山,怕我中途打瞌睡摔下來,他就用長布條將我綁在他的腰際。貼著爸爸溫暖厚實的身體,我知道他願意一輩子為我擋風遮雨。
喪禮結束,鏗鏘的鑼鼓落幕,孩子們也各奔東西。媽媽開始了她這輩子最艱苦的學習,學習獨處,學習生活:年過七十,媽媽從來沒有到過農會或銀行的櫃檯領過錢,更不會用提款機。
我收拾行囊,鄰居們一再告訴我大家會常來陪媽媽,家裡的事不要操心。我平靜地跟媽媽道別,兩個人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
父親的喪禮拉近了我們這一代與村中家族長輩的距離,原本交錯在不同平面的生命軌跡又重新匯集在這個淳樸的小村莊。我發動車子,緩緩駛離家園,看到路旁的鄰居們在跟我打招呼。我趕緊降下車窗,跟大家笑著揮手致意:
「阿桑,謝謝喔!」
「叔叔,我要去台北了。」
「阿姨,我走了喔!」
「阿伯,謝謝,謝謝!」
從街頭到巷尾,我的手都沒有放下來過。
我愛我的故鄉,不只是因為它盈耳的鳥鳴、空氣中的泥土芬芳,與「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清幽恬淡,更因為在這裡,不認識的人會互相微笑、打招呼;我在陌生的屋簷下躲雨,屋裡的阿婆會邀我進屋避雨歇息。這個給予我繽紛童年的寶地,我知道,生命的長河依然將在這兒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