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獲工作任務後,喚醒了血液中的戰鬥力。高度專注、耗費心神三天後,梳頭時,赫然發現頭頂隱隱約約似乎立著一根白髮,閃爍其詞地打著不受歡迎的信號。我以為又是反光,腦袋兒轉來轉去地上下偵查而不得,索性扯下這些窩藏在天靈蓋上的嫌疑犯。一看,天啊,這次狼真的來了。一根半,一根半的白頭髮!其中一根白得徹徹底底,從髮根至髮尾,白得毫不猶豫。另一根黑白分明,各據一方,正在搶奪疆土,中間絲毫沒有灰色地帶。
我拿起這兩根頭髮就著窗台白花花的陽光研究研究,確定了兩件事:第一、我沒有老花眼(還沒);第二、可是我開始冒白頭髮了!這種切身的、令人不願面對的真相,比起高爾的版本,深刻程度不遑多讓。想起不久前寫下〈還我原色〉,如今大自然將屬於我年齡的顏色給我了,我卻希望它永遠別還我,真是反諷啊。
不同的年紀,各有其難以面對的真相,卻又逃避不得。
大學或出社會不久,感情的事大概是最煩人的了,尤其碰上被拒絕,那簡直是要人命。弔詭的是,被拒的難過有時並不是因為自己有多喜歡對方,而是嚥不下這口氣,自尊心受損。個性軟弱的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夠好,別人才不要我。而總要過些時候才明白,其實真的是各有所好,有人愛吃甜,有人愛吃鹹,並沒有優劣之分。或者天時、地利、人和,就是少了其中那麼一、兩項而無法成就這樁美事。說是美事,現在得不到,總是怨嘆不已,難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沒得到,那才叫幸運哩。我身邊至少就有三起案例,慶幸沒嫁給當初愛得死去活來的那位男友。
記得在報紙看過一張有關年齡與快樂的關係曲線圖。出乎意外,壯年時期是人最不快樂的時候,想來是因為工作與家庭的重擔吧。職場歷練一段時間後,總會對自己有些期許,然而能施展抱負、找到舞台的幸運兒似乎不多。上天賜予才能,卻又不給用,用意著實令人費解。不得志的暗自消沉,就算身為別人稱羨的對象,現況若與自己的志趣不符,還是難免鬱卒,如拉赫曼尼諾夫這位大鋼琴家感於無法充分發揮作曲才能而導致的憂鬱。
工作,在壯年期間的分量如此之重,重到好像出生就是為了有一天要來這裡上班,一生的精華盡獻於此。當以珍貴的生命力為賭注時,能豁達看待職場的不順談何容易。偏偏媒體吹捧榮華富貴,不遺餘力地洗腦可以呼風喚雨才叫成功,其實一般上班族大多老老實實地工作,平凡度日而已。對照單接收媒體訊息、不批判從俗價值的人而言,默默無聞的生活都顯得太平庸而不值一提。
然而,我愈來愈覺得有成就與成名是兩回事。傅雷在家書中提醒鋼琴家兒子傅聰:
「身外之名,只是為社會上一般人所追求、驚嘆;對個人本身的渺小與偉大都沒有相干。孔子說的『富貴於我如浮雲』,現代的『名』也屬於精神上『富貴』之列。」
有些成名者在特定領域確實有成就、有真功夫,但也不乏名過其實者,尤其在廣告、包裝如此發達的年代。有成就者、才德兼備的人卻不必然有名,因為那多少與際遇有關,強求不得。有名不是壞事,但它是餐後甜點,而不是正餐。
打拚大半生,走過辛勞的中年進入老年,閱歷的豐富卻無法取代老年的孤寂感。我有時聽媽媽說希望子女們如何多放些心思在老家、如何重建這個家庭的溫暖等等,看媽說得熱切,我卻聽得悲涼。兒女們在台北的生活壓力下已自顧不暇,我們對母親的關注永遠不及母親對我們的掛念。尤其看到孫子輩對身為祖母的母親情分淡薄,媽媽卻還是那樣捨己關懷、愛護,讓我愈看愈難過。我才剛冒白髮,不知道老人家要如何接受子女遠離,且最好自求多福的殘酷事實。也許再過幾年,等我看了上野千鶴子的《一個人的老後》會有些答案吧。
時光的腳步從不停留,它不因生者意興風發或長吁短嘆而放慢腳步。愈來愈能體會古人說「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往往愈到夜晚,愈是捨不得睡,好像神智清醒就能多留住一點光陰似的。誠實地面對自己,坦然地接受生命的興衰吧,雖然生命裡有那麼多不完滿,畢竟誠實坦蕩乃是上策,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