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繞過迴廊穿過海棠花洞門,眼前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藥圃。
她見到那個她心悅的人,不覺唇角勾起,滿心喜意。
卻不知那人站在藥圃的隴道上,正低頭專注地看著甚麼。他神色柔和,姿態輕鬆,雙手負在背後身體微微前傾,心情顯然甚佳。
她喚了他。他抬頭望過來,眼底原來那抹愉悅光芒一閃而逝。
她這才發現藥圃裡蹲著一個忙碌的身影,正在栽種著不知名的植物。
那人微轉過來和她點個頭,又片刻不留地轉回去忙活那些植物。
巨大的不安如一盆冰水,突然就凍得她渾身一顫。
41. 大祭司顏恪
共周山
顏承宗還記得剛記事的時候這位總是帶著和煦笑容的叔叔如何將自己高舉過頭,逗得自己樂呵呵。直到有一天,這位叔叔離開了他們家,到一座很遙遠的山上去,擔任一個很重要的工作。
等他長大了之後有了地理概念才知道共周山只離皇城三天馬車的距離,如果是兼程快馬,可以一日夜就到達。但是大祭司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即使他是他最疼愛的姪子,即使他是太子也一樣。
再後來,他拜師雲門。雲門也在共周山上,但他要學的東西太多,所以總是沒有機會去探訪這位叔叔。
這次趁著陪同陳玲來天禧莊的藥山,他向父王請命探望大祭司顏恪,也就是他最小的叔叔,楚王最小的弟弟。
顏承宗一行人等待祭司去通傳時,他一人振袖站在山頂的祭壇上遠眺西方。他不禁想著,這些四季恆常的景色,如何能留住聰明絕頂的顏恪?
楚國太廟依山勢而建,最外圍由上千株數百年的金絲楠木環繞,然後是三重青瓦高牆。眼睛可見的建物分別為前殿、中殿、後殿三大殿。這三大殿各有左右一座配殿,又各有獨立之花園。
太廟是皇家祖廟,主殿與中殿用於祭天以及上界神明,後殿則祭祀歷代祖先。各大殿的配殿則為陪祭的山川河泊、三界神靈以及歷代有功的功臣與戰士。
殿宇均為金綠色的琉璃瓦頂,殿外台階由白玉舖設共九十九階,取其九九無盡之數。相對於一般建築多為木造,太廟多為石材,且係共周山特產的綠晶石,搭以白玉石柱,藏於一片蒼綠之中若隱若現。倘遇起霧之時,就似一尾青龍騰於雲霧之間。
這是眼睛看得見的部份。眼睛看不見的部份,藏於太廟背後的山中,除了皇陵之外,還有連他這位儲君都不甚清楚的秘密。
「承宗。」那是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聲音。
顏承宗轉過身來,不掩激動地喊了聲:「小叔!」
只見顏恪身著天青色長袍,悠然立於祭壇台階前。
顏承宗欣喜地看著那張幾乎不曾被歲月駐足的容顏,快步趨前。
顏恪含笑地看著他:「你先去配殿焚香更衣,等祭拜天地神明與祖宗之後,我們叔姪再好好敘敘。」
顏承宗恭身應是,隨著禮官往配殿而去。
更衣之後顏承宗進入主殿,只見顏恪立於一尊巨大的木造佛像前,正雙掌合十雙目微閉。這尊佛像是以整塊金絲楠木的神木雕成,慈眉善目的佛,從殿頂梁柱的高度垂目看著立於祂蓮花座前的凡人,一手打著無畏印,一手持著金剛印。
陽光從殿頂的白晶石穿透過來,溫和地灑在顏恪的身上。一時間,顏承宗彷彿見到顏恪背上有雙白色的翅膀,微微張開似是準備震羽飛去。他定眼再看,異象消失,原來只是被光線所迷。
顏恪也更換了祭祀的衣服與冠飾。向天地神靈祭告之後,便領著顏承宗進行一連串的儀式。這些儀式顏承宗並不陌生,因為在中都的那座規模稍小的太廟裡,他從五歲開始就參與了各種節慶與過年時的祭祀儀式。
等到全部儀式結束,已是日落黃昏之時。
簡單的用膳之後,叔姪二人在後殿的花園裡一邊喝茶一邊談話。
「怎麼不帶你的新婦同來?」顏恪問道。
「她在天禧莊的藥山,有些研製成藥的事情必須親力親為。我急著想見小叔,所以才陪同她抵達藥山我就直接前來太廟了。小叔若願見她,我在此間事畢就去攜她前來拜見。」顏承宗有些意外向來不見生人的小叔,會問起陳玲。
其實他不帶陳玲前來太廟是有點無法宣之於口的心事的。他如何能帶著一位即將詐死離去的「太子妃」前來太廟與皇陵呢?
「我的確想見她一見,傳說中的執令女啊!有些長久以來難解之惑,正想向她請教解疑。」顏恪淡淡地說著。
顏承宗更加驚訝了。父皇總是說顏恪是楚國皇室近三百年來天資最聰穎的奇才,這樣的一位奇才,要向陳玲請益?
陳玲的確極為慧黠,可是他完全看不出來具有預測未來靈力的大祭司,有甚麼事情可以請陳玲解惑?
但他壓下心裡的疑問,他有更要緊的問題必須知道顏恪的看法。
「五年後楚國伐趙,吉乎?」
顏恪點點頭:「天時地利人和,五年時間足矣。並不是楚國兵強馬壯可以伐趙,而是趙國的崩解已是勢所必然。將來史書必載,趙國非是楚國所滅,趙國是自取滅亡。」
「然而趙國的陰兵……」顏承宗至今尚無破陣之法。
「或許你的新婦握有方法?」顏恪語調平和地說道。
「這怎麼可……」顏承宗的話被顏恪抬起的手截斷。
「在你大婚之前,我觀天象,你的本命星宿旁那顆妻星,亮度增強了數倍,映照著你的本命星宿也更加光亮。這樣突然耀度提升的星宿,在修煉界只有一個答案──那顆星宿的本命主人,是個開悟者。」顏恪看著顏承宗的臉色一變再變。
「開悟者?」顏承宗喃喃地重覆著這三個字。
「凡是開悟者,會通曉自己的前世或累世,或者通曉自己曾經修煉過的功能,又或者通曉另一世界的事物。她未必是個修煉者,這樣的開悟有可能是機緣安排,又或者是神靈施手開啟。」顏恪解釋著開悟者的各種不同狀態。
「她有靈力?」顏承宗問道。
顏恪搖搖頭:「未必。如果她從未修煉,那麼她仍然是肉胎凡身,只是她的所知所能,可能超出當世人傑的總合。這樣的力量,可以安天下也可以亂天下,比區區靈力更加可畏。」
顏承宗努力靜下心來回想。
他明白自己將要做的事,是不破不立的事,是必然有損傷、破壞與死亡的事。而陳玲打算做的事,卻是收拾善後,把他將要造成的損傷,破壞與死亡降到最低。
她似乎很有信心,相信楚國將得到最後的勝利。所以她對戰後生活的安排,或者說離開他之後的生活安排,全都是以楚國平定天下為出發點。
這點認知讓他矛盾極了,他知道子之糖衣彼之砒霜,每件事都有正反兩種角度,可是他從來不知道同一件事可以讓自己既感到愉悅又感到不悅。
他有一種直覺,以陳玲的智慧,既然可以用在善後,自然也可以用在攻擊。所以前來共周山的路上,他有意無意地與她談起歷史上的幾場有名的戰爭,以及趙國的攻城戰略與防守布局。
他很肯定陳玲根本不懂戰爭。
的確如此。陳玲確實算是個開悟者,因為她同時知悉兩個平行世界的事物。可是開悟者並不是憑空發想者,她的所知只限於她真正學習過的事物。
在這個世界裡她是梁國公主,一直養在深宮中所以不知戰爭很正常;而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她一樣沒有戰爭知識。她印象中最深刻的只有美國的南北戰爭。其他的歷史名戰都只知道個大概。至於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倒是因為爺爺的關係,陪著看了不少黑白的戰爭片。
不過陳玲有一種天賦,很多東西只要給她說明書,她大概就能組裝或複製出來。凡士林是一種,炸藥也是其中一種。炸藥爆破在開礦的過程經常用到,因為是家族事業的一環,所以她曾經看過製造炸藥的相關資料,甚至曾經親手操作過幾回。
但這些顏承宗都不可能知道。如果沒有顏恪這麼一說,他只會把陳玲那些奇異的念頭與計劃當成是一個聰慧女子的奇異妙想。現在他才終於找到最有可能的答案──陳玲是個開悟者!
「所以您想請教她的事,和她所知道的另一個世界的事有關?」顏承宗抓到重點。
顏恪笑著點頭:「你的確猜到了。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指點迷津。」
看著自己的叔叔,顏承宗不知道該不該跟他坦白自己承諾過陳玲些甚麼。如果他兌現對丁星卉的諾言,陳玲在一年內就會離去。但陳玲若真的知道如何破解陰兵,他又如何拉下臉面請她留下來協助楚國作戰呢?
顏承宗第一次明白甚麼叫做左右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