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泰戈爾的作品約在國一、國二的年紀。一位暗戀我哥的小姊姊送給我一本紅色精裝、封面字體燙金的泰戈爾詩集。翻開書,第一句話在講一隻鳥飛到窗前唱歌,然後就飛走;第二句話講一片葉子沒有唱歌,然後就邊嘆息邊掉下來。接下來的內容同樣令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作者想表達甚麼。我狡獪地想著如果我跟二哥告狀她送給我一本無法閱讀的書,不知她會被扣多少分啊。
想不到當我年近四十,泰戈爾的《漂鳥集》成了我最愛的詩集。也許是因為英文懂一些了,傅一勤先生的譯文也極美,加上年紀漸長多少識得一些人間的滄桑,我很難忘記當我在窗台讀著《漂鳥集》,在海風徐徐地吹拂下,閱讀帶給我的那種跨越近百年的心靈悸動與無法言喻的喜悅。
接著我又到書店選了泰戈爾的《園丁集》,徐翰林先生翻譯的版本。不過這本書一擺經年,因為我又看不懂了。直到最近,方才瞭解、體會作者筆下的諸多情感。
根據泰戈爾的自述,獲得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祭壇佳里》(Gitanjali)是宗教詩,而《園丁集》(The Gardener),是愛情和生命的抒情詩。詩中除了讚美女性和母親,對於戀愛中的情愫,詩人表達的藝術手法含蓄而真摯,令人回味再三。
「當她快步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她的裙緣碰觸到我。從心中的未知小島上,突然飄來一陣春天的溫馨。一陣攪擾的紛繁襲我而過,又轉瞬即逝,像一片撕碎的花瓣在風中飄落。它落在我的心上,像她身體的嘆息,像她心靈的低語。」
在早幾年,我可能覺得這段描述太抽象無法理解,不過現在愈來愈覺得愛情還真是沒甚麼道理,如電影《冷山》中男女主角朦朧而堅貞的情感,無法邏輯分析。大概只有東方「緣分」的概念,才有辦法解釋吧。
「我的心,這隻荒野之鳥,在你的雙眼中,發現了藍天。它們是清晨的搖籃,它們是群星的王國。我的詩歌迷失在它們的深淵中。就讓我在天空中飛翔,在它的孤寂浩瀚中。就讓我穿破它的雲層,在它的陽光中展開翅膀。」
遇著心儀之人,往往給人帶來如在雲端飛翔的好心情,歌曲Proud of you 歌詞裡不也同樣有飛翔的意象嗎:「沒有事情能阻止我打開翅膀,展翅高飛。」
走入一段感情,如航向陌生的海域,期盼與懷疑、猶豫、不安交雜,加上難以抗拒的吸引力,理智與情感激烈交戰,再再挑戰以往的從容篤定。泰戈爾對這種複雜的心結,描述得十分貼切:
「我渴望著對你說出我要說的最深處的話語;但是我不敢,我害怕你嘲笑。……我渴望著告訴你我要說的最真實的話語;但是我不敢,我害怕你不相信。因此,我用謊言偽裝它們,說出和內心相反的話。……我渴望著用最珍貴的詞語來形容你;但是我不敢,我害怕無法得到相應的回報。因此,我給你刻薄的綽號,以誇耀我的冷酷力量。」
這種矛盾糾結不知要虛耗多少精力,所以我最嚮往的還是那種不用玩甚麼心機、把戲,只是一片真的交往。它帶給人的快樂如同在清澈的小溪戲水,在水花飛濺的笑聲中一個人的真性情得到接納,心靈無所窒礙。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在那處晶瑩的沁涼天堂,禮讚生命的光明與美好。
「手牽著手,眼望著眼:就這樣,開始我們的心路歷程。這是三月一個灑滿月光的夜晚;空氣中飄著散沫花香甜的氣息;我的長笛孤零零地躺在泥土中,你的花串也沒有編好。你我之間的愛,單純得像一首歌。」
常聽人說:女人心海底針,其實男子的情感女人也不一定懂。多疑、喜歡出考題給男性朋友製造麻煩,以測試他忠誠度的女子倒是可以看看《園丁集》裡的第二十八篇。不過我不認為人性是禁得起一再檢測、試驗的,最終的結果應該如第三十六篇中的結尾:
「他取下我的頸上的花環離去了。我流著眼淚,問自己的心:『他為甚麼不回來?』」
男女之情畢竟是人類眾多情感中的一種,若將它視為唯一,生命恐怕走向狹隘,失去原本該有的廣度。因為愛情雖美,一般來講,穩定性相較於其他感情卻低得多。也因如此,失戀的滋味大部分人應該都嚐過的。
「我曾經試圖把誰擁在臂彎?夢永遠不可能被俘獲。我的渴求的雙手把虛空壓在心上,它卻壓碎我的胸口。」
在《園丁集》有關愛情的詩篇中,第五十篇顯得與眾不同。我認為作者想表達的是,在愛情中渴求的生命交融與全然接納,最後是在神的懷抱裡尋得。這是一篇轉向不同高度的探索與體悟。
「愛,我的心日夜都渴望著與你相見……在靈魂的赤裸中,讓我們在美麗中,合而為一。天啊,我徒然的渴望!除了在你這裡,哪裡還有可以融為一體(union)的希望,我的上帝?」
找到心靈至交或者日後有緣成為對方的另一半(better half)是件美事,新近閱讀的《園丁集》優雅地抒發了兩情相悅的情懷。與讀者分享心有所感的詩篇,願讀者的生命如詩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