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遇到疑難雜症時，若身邊有人可以討論，心理上總是增添不少奧援。我很幸運有這麼一位軍師隨侍在側──一位想到就令我發笑、認識十三年的老朋友Jessie。在別人眼中，她是一位優秀認真的教育工作者，不過對我而言，她感情諮商的能力才是她不可多得的天賦、他人無法企及的強項。她對我下的注解常常將我從虛幻的七彩樓閣硬生生地扯下，來不及腳踏實地就摔得一身泥。
她雖然比我小一歲，可是她對愛情的看法，就像在白色日光燈底下吃白米飯一樣，看得一清二楚，沒有一點美感，連用餐者看起來都一臉慘白。當我這個老姑娘捧著詩集，在那兒不知天高地厚地吟詠：「你是夜晚的雲，飄拂在我夢想中的天空。我永遠用我的愛情的渴望來描繪你、塑造你。」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丟過來一句白話文翻譯：「你都是跟自己的感情在談戀愛啦！」單刀直入，簡明扼要，如同她清湯掛麵的線條，一點兒不囉嗦。
老實說，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功力，一部分也得歸功於我提供的訓練。還記得在末世紀一個無望的秋夜，我癱在Jessie家鬱卒到極點：「我哪裡配不上他？」Jessie眼睛眨也不眨，像在回應一件最平常也不過的事：
「你沒有哪裡不好，只是人家對你就是沒那種fu，他沒有錯啊。想想你以前是不是也拒絕過人家，難道都是因為別人條件不好嗎？」她調皮地眨眨眼：「你喔，就是臉皮薄！不要把注意力放在『不甘心』這件事上，不需推測別人決定背後的理由。你只要想，你讓這件事過去，你的生活會變好，心裡沒有負擔，這樣不是就很足夠、很好了嗎？」
Jessie不愧也是失戀過的人，很能理解當事人的心情。她看著眼前這位滿臉鼻涕眼淚的失智女人，拍拍胸脯，不慌不忙地保證：「思念，這是一定會的啊。哪怕你去背單字、洗衣服、拖地，把自己弄得很忙，還是會想。想就想啊，一陣子就好了。你不用怕沒辦法度過這件事，你想想以前某某某、某某某的事，不也都過了？這件事一定會過去的，安啦！」
「不用擔心沒有他你會怎樣，只會更好！」 她的語調裡射出的光束，暖烘烘地照著我的臉頰，像山頂晨霧掩蓋不住的朝陽，也像烏雲背後那篤定的藍天。
她推推金框眼鏡，老神在在地說：「你把時間倒回去沒有他出現的日子，你那時心理上不是很輕鬆嗎？以前沒有他不也好好地活到現在？」
勝敗乃兵家常事，只是在情場上有人就是很少嘗過勝利的滋味。身為補救教學的專家，Jessie時刻展現誨人不倦的精神，她對於接受「分手」一事的勸導，既有耐心，又誠實：「如果，他曾經真心喜歡你，他也要一段調適的時間。不過老實說，分手對他影響不大，不久之後，人家還是照樣過他忙碌的日子、做他的生意。他的生活圈廣，少你一個，影響十分之一。你的生活簡單，少他一個，少掉百分之五十。」
啊，原來自己充其量不過是別人生活中的點綴。我的心情如滿地砸毀的碎玻璃，沉浸於過度膨脹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完全想不起生活中還有其他人、其他事可以關心，可以投注我的心力。
在此關鍵時刻，Jessie咧開嘴，亮起她古意的招牌笑容，臉上的雀斑看起來格外顯眼而親切：「不過如果分開後他不會傷心、不怎麼在意，那更好！那表示其實他並不那麼愛你，你可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了啊。」
任何一位成功的老師背後都有一位令他抓狂的學生，以造就人師的不凡。我清楚地記得Jessie從按捺胸口的起伏、努力深呼吸、強忍怒氣，到齜牙咧嘴訓斥我的模樣：
「想到你以前迷戀一位愛飆車的人，」她雙手合掌貼著臉頰，故作嬌聲嬌氣三八地講：「你還說：『他開到時速兩百喔！我好想坐坐看喔！』你豬頭啊你！」她緊緊咬著牙，緊緊握住拳頭，眼中燃起的熊熊怒火足以困住森林裡任何動物。
由於我對文字的敏感以及想像力豐富，一旦遇上情書高手，馬上兵敗如山倒。她幾乎是要提起我的耳朵，破口大罵：「很會寫情書，能當飯吃喔？人家寫甚麼，你就信甚麼，笨！真心，不是用『說』的，小姐！必須實實在在地相處過後才能知道。你就這麼好騙？」
我雖昏聵，聽到她講出我沒想過的話，我好像從一位挨打的球員突然變成評論員，忍不住讚美她議論精闢，言詞中肯。她撇撇嘴、眼睛轉了轉，沒好氣地說：
「你平常會聽我講話嗎？就這個時候你才聽。我不會彈琴、畫畫，叫我寫東西也寫不出來，心情好、心情不好都寫不出來。就是這種情況，哈！我Jessie也有比你厲害的時候！」扳回一城，她得意地張嘴大笑，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對於不該要而想要的感情，她的意見是：「你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不要，」我幾近哀求地望著她，期待著我的下一條生路。「第二個選擇還是不要！」她斬釘截鐵地說：「一秒鐘都不用猶豫，第一天都不要開始！」直視著我的失望沮喪，她的語氣轉為溫柔而堅定：「你絕對值得一份專心對待的感情。」
「男生要的是自由，女生要的是關心。你愈在意對方，對自己愈沒信心。」Jessie在在提醒我看光明面，常常聽她一說，就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你是最有資格過無憂快樂生活的人。沒有家庭責任，不像我懷第三胎；經濟上養活自己十分充裕；居住環境好，工作上比游刃有餘還要有餘，而且還有欣賞生活中美的能力。這種好日子不過，偏偏要下班後去為這些爛桃花煩惱，不很可惜嗎？如果我是你，我會多珍惜現在的自由。」
最近陪她做產檢，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未出生嬰兒的心跳聲、看到她清楚的顯影。Jessie將來要養三個小孩、平時與婆婆同住、假日總是親戚帶著全家來她家一住好幾天、鄰居也常來串門子，人丁好不興旺。我知道這種生活我是過不來的，吵雜令我抓狂，過於頻繁的人際互動令我疲累，無法思考。但不可諱言的是，這人聲鼎沸的家庭與小巷弄間有我渴望的溫暖，與我清寂海風充塞的空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她的生活與煩惱都比我的寫實、「實在」多了。
我的煩惱，幾乎都是自找的。
有一個冬天的夜晚她陪我等公車。看著熱鬧明亮的商店與裝扮時髦的人群，她心有所感：「像我們這種不化妝、沒穿迷你裙、沒有前凸後翹，也不去美容的人，就適合那種老老實實的人。」我認同、會心地笑了一笑。她欣慰地說：「不過我遠看也是美女唷！」
Jessie選的丈夫條件不是最好，可卻是最適合的一位。他們結婚十二年，可是他先生覺得好像才與她結婚兩年似的甜蜜。重點是，在他眼中，Jessie很美，是最美的女人。
我們在寒風中顫抖著等了十分鐘，公車來了。「還有，」她省卻前情提要，一臉正經，一言以蔽之地「結案」：「回去照照鏡子，人家為甚麼要那麼喜歡你？哈！」
上了車，隔著車窗看到Jessie奮力跟我揮手，直髮在腦後熱情地左右搖擺，身體幾乎要跳了起來。她笑得那樣誠懇，甚至帶點傻氣，挺著一個大肚子，模樣卻可愛得像個小女孩。這溫馨的送別情景，每每想到總是令我感動不已。雖然Jessie不是「夜晚的雲，飄拂在我夢想中的天空」，她帶給我的真摯情誼卻一點兒也不輸愛情。車子漸漸駛離，看著她那開朗、古意的招牌笑容，我整個人也笑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