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過年過節,我們這些在異鄉工作的兄弟姊妹會約好一起回家,母親的情緒總因我們久久一次的賦歸變得欣喜急切,尤其是我們開夜車的那六、七個小時。
後山的夜總是特別幽深。萬籟俱寂,家家戶戶掩起門,老舊的路燈下只剩稀落的蟲子慵懶飛舞,星星的眼睛意興闌珊地一會兒睜一會兒閉,沉睡中的海洋也打起一波波的鼾,對這小村落更是一股沉穩的催眠。此時母親獨坐在客廳,依在昏暗的檯燈下刺繡,刺入又穿出的一針一線像是倒數著一分一秒。徹夜無聲的等待化作一襲美麗的衣裳,上面有族人跳著舞,還有淘氣吐舌的百步蛇,繽紛、歡愉,是母親等待孩子歸來的心情。
直到海面緩緩升起一把鋒利的番刀,劃開濃密的雲層,我們才到家。母親聞聲後拉開門佇立著,笑盈盈地看我們乒乒乓乓跳下車。深深吸進鄉野的風清氣爽,再重重吐出都市的烏煙瘴氣,大家不約而同興嘆:「還是回家好!」
每次回家,母親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烹煮三餐,以安撫我們這些被油膩外食折磨的胃,廚房傳來的鏗鏗鏘鏘簡直是世上最美妙動聽的樂章。母親紮起圍裙,落落大方走向流理台——宛如穿著正式晚禮服走向國際舞台。手中緊握的菜刀一橫,拍落在數顆白溜溜的蒜頭上,啪!一聲碎裂拉開了序曲:
菜刀迅速剁過芹菜,讓木製砧板發出細小清脆的切切聲,剁雞肉塊時便是猛烈的咋、咋;嘩拉拉的清水為紅番茄和馬鈴薯淨身,滔米聲梭梭沙沙給耳朵呵癢;母親為鮮綠的豆莢脫衣,為溼冷的草蝦剝殼,用刨刀唰、唰削去胡蘿蔔或絲瓜的外皮;輕敲兩下蛋殼,晶瑩剔透的蛋白簇擁著渾圓滑溜的蛋黃啪一聲躍進碗裡,她神態自若握著筷子飛快攪動,敲擊的叮叮聲清脆又響亮,鵝黃色的蛋花先是起了幾顆大泡泡,接著越攪越碎,「直到蛋花上面浮著一層綿密細緻的小泡泡才能停。」母親如是說。
接著,轟轟運轉的排油煙機將聚光燈打在黑鍋上——主角們輪番上場!火苗興奮地手舞足蹈,黃澄澄的熱油也忍不住在鍋裡歡欣鼓譟。母親一聲令下,蒜頭率先跳下鍋爆香,煎焦黃後,再將花花綠綠的菜疊上去,鍋鏟熱切地像個陶醉的指揮家翻攪著,蔬菜的甘甜氣味溢出,如一串悠揚的音符,鍋鏟和黑鍋也鏘鏘地和聲。小勺子裝滿碎鑽般晶亮的鹽,來回撒兩下,將這道菜提升到另一個美味境界。
接著,母親順勢拿起米酒循著鍋緣淋下,滋滋作響的熱氣拚命向上逃竄,如一陣驚呼的掌聲,蒸發中的米酒散出一縷清香;一旁燉煮中的金針排骨湯發出咕嚕咕嚕的歌唱,掀開鍋蓋,只見金針花在滾燙的肉湯裡跳彩帶舞,母親勺起一匙湯汁,呼幾口氣後倏一下嚐嚐味道,瞧她滿意的神情,我知道今晚的湯很快就要見底了。
開飯了!餐桌上每道菜熱呼呼散著香氣,五彩繽紛的菜色爭奇鬥豔,大家樂呵呵地傳遞碗筷,準備大快朵頤。「開動!」每雙筷子迅速在每盤菜降落。我順手夾起翠綠鮮嫩的青菜,配著碗中潔白香甜的米飯,迫不及待送進嘴裡。
「啊!人間美味!」不禁邊咀嚼邊讚歎,奶奶種的菜特別鮮甜有嚼勁,東部的米特別肥美又彈牙。其中,人氣最旺的非紅燒肉莫屬,軟爛入味的蘿蔔、馬鈴薯和豬肉,讓人非得配上兩三碗才過癮。大家像是餓慘了,又像是吃山珍海味的,一晃眼,原本一盤盤堆得像小山的菜餚,早已缺了一大塊,大家臉頰鼓鼓塞滿飯菜,眼角全是笑。母親看著狼吞虎嚥的我們,語氣滿是心疼:「是不是在外面沒吃好?明天我再買幾隻雞回來燉湯,給你們補得胖嘟嘟。」我們捧著碗點頭如搗蒜。
我喜歡陪母親下廚,除了看她將食材變成一道道美味的菜餚是一大享受之外,還有對她永遠說不完的悄悄話,只有在這時得以暢談無阻。這樣心照不宣的模式似乎上幼稚園就開始了。廚房是母親料理交響樂的演奏廳,也是我生活大小事的演講台,我們都是彼此唯一的聽眾。
回想起學生時期,每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我都如數家珍:分數考壞了、課外書寫了哪段動人的篇章、與好友鬧彆扭、鋼琴老師的勉勵、學校聽來的笑話、哥哥戀愛的八卦、最近想添購的新行頭、參加演講比賽的緊張……所有喜怒哀樂在此時因母親的聆聽而得到抒發。小小的廚房,濃濃的菜香,是我倆溫馨的小天堂。
漸漸,我意識到自己的年齡已經大到應該分擔廚房的工作了,於是收起過去只會滔滔不絕的嘴,轉而與她肩並肩,生疏地在一旁幫忙洗蔬果、刮魚鱗、剝豆莢。當我顫顫巍巍握著刀柄,歪歪扭扭切著肉,她不厭其煩地教我正確的握柄方式和切剁技巧,不忘加上一句:「這樣才不會讓刀傷了妳。」母親的教誨無所不在,總是期望我秉持正直的心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才不至於被現實社會的利刃所傷。
近日,一如往常陪著母親下廚,驚見她的髮絲裡閃著隱隱的銀光,腰椎痠痛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料理交響曲不再一氣呵成,常中場休息。無法久站的她走向椅子,坐下後對我說:「幫忙打個蛋花吧!」於是,我在她的指導下完成了一道料理。忍燙端到她當前,她淺嚐一口後端詳著我,眼裡有驕傲、有欣喜,卻也參雜些許不捨,還有一絲絲的失落。「再多學幾道就可以嫁人了!」她輕輕地說。
是啊!再不用幾年的光陰,我也要為另一個家庭演奏妳教我的料理交響樂。我長大了,妳老了,我在陌生的廚房裡演出,而妳卻不在身邊了。想到這兒,不知怎的腦子很慌亂,淚水開始凝聚。
我明白,自己待在家的時間正隨著不斷增長的年齡無情遞減……
離家在外工作,晚餐時刻我總特別思念母親的菜香。獨自在廚房煮著簡單的番茄麵,突然好想回到孩提時期,甚麼都不會只想依賴著母親。學會料理代表一個女人的成長,已經可以撐起一個家,而我還不想長大,更不想離開有母親的這個家。
我無法阻止歲月的辣手,只能眼睜睜任它衰敗母親的容顏和身軀,無法抵擋它遲早要將我推出家門、走向另一個家。遲早有一天,我們的小天堂會成為回憶,兒時一起去大賣場添購的廚具都舊了、鏽了,遲早……在舞台上的母親也會隱退,換我接棒。
母親總愛笑我,這麼大了還無法在廚房獨當一面。母親,我答應妳,我會好好學習如何洗手做羹湯。至少某天,我始終不敢去想的某天,當妳不在身邊,想念妳時還能走進廚房「鏗鏗鏘鏘」來溫習妳的味道。妳為這個家無怨無悔演奏了幾十年的料理交響樂,香噴噴的音符永在我的記憶裡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