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攝影家的作品,而得以指認曾存於斯的影跡。攝、影兩字分開解讀或接連起來理解都饒富意味。今年12月舉辦的「第四屆人權藝術生活節」策展人鴻鴻邀請謝佩霓擔任這場意義深重《有人.有影.有跡——潘小俠 X 高仲明攝影對照展》的策展人,透過台灣已故攝影師潘小俠和香港高仲明兩位攝影師的作品,將以「自由的靈魂」為主題的藝術節跨越地域與人權議題,從12月2日到2024年1月14日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仁愛樓相互映照著。
第四屆的「2023人權藝術生活節」以「自由的靈魂」為主題,由著名詩人暨導演鴻鴻策展,集結臺灣與香港各藝文領域的優秀創作者帶來音樂、舞蹈、戲劇、影像劇場、漫遊式劇場、漫畫故事劇場、小說展演以及攝影展等多樣化節目,節目的內容關注白色恐怖、香港民主運動、原住民認同及無障礙藝術等跨越地域和領域的人權議題。這項由文化部指導,國家人權博物館主辦的活動,在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期間累積成無數的光點,褶褶生輝。
不久前謝佩霓拜訪排灣族大鳥部落,隨原住民獵人行走山稜,依不同土壤、地洞,他們辨認野生穿山甲於三、五或一日前穴居於此。只要些許蛛絲馬跡,他們便能自虛空指認,曾在此停留的萬般事物。而加疊許多蛛絲馬跡,就是幅圖畫;加疊許多圖畫,就是則故事;加疊許多故事,就是綿延不絕的歷史。說書人如是洞察,再轉身向人敘述種種,讓諸位聽者自行在腦海演繹起來。橫越時間的千面存有,便以億萬種姿態,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現。多麽自然。
而這順序也可以顛倒過來:換作成,說書人費盡心思展示、敘事,然而只要聽者堅定信仰,認為既有立場,已經被大於自身的某種存有背書過,那麼一切幻化終將歸於虛無。閩、客語中有種說法,清楚表現出這種狀態,寫作漢字是:「無影無跡」。空穴來風、胡亂捏造之意。這種心理狀態多半源自長時間被限制不得對任何事物進行質疑,於是再也不叩問;於是,就算明擺眼前,也不足以構成事物存在的充分證明;於是舉目所及皆不可靠,緊握信仰,卻不知怎地,感到特別孤獨。
只好再把順序又顛倒一次。若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什麼都可疑,那就借別人的吧;若是一隻眼睛看不夠清楚,就索性借一雙吧。這次,謝佩霓借來兩隻眼,一隻來自潘小俠,一隻來自高仲明。兩名「獵人」分別來自1950年代臺灣士林,以及1970年代香港蘇屋村。「獵人」們曉得,捕捉生命非一槍一箭的事;正好相反,一槍一箭能做的,只有奪走生命。為了捕捉生命,他們啟動更複雜機制,不斷回訪。例如,潘小俠在1980年代初次踏上蘭嶼,因本能總是告訴他還不夠、還不夠,所以一拍四十餘年;高仲明離開香港前往大阪、臺灣,又週而復始到舊地去,更新萬象。既然野生穿山甲三、五、一日前留下的痕跡不同,遑論露宿者三、五、一年間留下的線頭。
兩人視野交集,在政治場域與社會底層邊緣。觀看方式不同帶來視差,當雙鏡頭拍攝的兩個影像調整前後距離,合而為一,便成了三D立體照片,建構出額外鮮明與立體感。潘小俠作品常見因深感捕捉到的當下太薄太少,於是索性整副身心投入,成為當下的一部份。在228相關作品中,首先是被攝者的裸體,後來又有他自己褪去衣物,開始跟對方自拍的版本。這種參與把影像原先可能帶來的追憶、懷舊感破壞掉,轉化成當下性,甚至是幽默感。如同米蘭.昆德拉為了表現真實,極力寫一種輕與可笑。在艋舺系列作品中,為了拍攝不得露面的特種茶館女子身上刺青,晦暗燈光下,他一手點起打火機伸入觀景窗視線,一手按下快門,讓照片展示出「我們曾同在於此」。於是,很可能下一秒隨時要從社會洪流煙消雲散某女子活著的證據,被定格下來,歷歷寄存。
相對於潘小俠作品經常呈水平視線,高仲明有很多由上而下角度拍攝的作品。這說明現場空間十分俠促,甚至容不下一台相機並肩,所以若想凝視,只能用執意探進一組小模型的方式,把對象、連同其身處的六面體收納進來。這種無法參與也在香港反修例運動相關作品裡體現。因為,俠促的除了空間,還可以是時間。例如,有人從高樓用無以名狀癱軟之姿墜落的同時,世界並未留給攝影家證明自己曾共同在場的空隙。然而,「獵人」仍試圖捕捉那份生命重量,不同於潘小俠,在僅屬於自己那難以與他人互通的封閉空間裡,將離散四處的質量,重新聚合、再聚合,最後形成既宛如黑洞難以逃脫的巨大密度,同時卻又散發堅定不可動搖的光澤。
被寄存於作品的光澤,哪怕只有一點。因為,只要一點,就可以看。甚至正因為只有那麼渺茫的光線絲絲透入,所以才看得更清楚。如果對底片一次引入太多光線,無論在拍攝當下、或是暗房沖洗環節中,都會帶來一片空白雪盲的結果;而鑿壁取光、螢囊映雪等成語典故,也試圖還原,當光線可貴時自然形成的專注感;如今當我們雙眼看得太多太雜,每人的口袋都有無數幅4K影像等著從這裡那裡游擊,生活其間,有時反倒像什麼也沒看過了。
這次展出地點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並非意要停留於此,更像是從這裡出發。因為,如果作品跟觀眾產生連結,重建出某種感受、某種真實性,那這些攝於過去的照片,用閩南語講,就「誠實有影」了。有影之後,就能活過來;活過來,就能走出去。而走出去並非意味離開,而是這些「影」被從某處記憶真空解放出來,就此繼續生長,存在於所有時間、空間。
若能夠「共感」,其實也就已經「共時」了。歷史就是當下,當下亦是歷史。說書人謝佩霓藉兩位「獵人」之眼把故事重新講述,讓作品、觀眾、自己三者攜手創造。說到底這既困難,又非常簡單。她分享,策展的英文「curate」,拉丁文字源「cura」,意指「care for」,照顧。經由策展人照顧,作品傳遞到觀眾眼前,變成許多份在意。而在意,就沒辦法簡單地認為它「無影無跡」。曾被捨棄,從土壤細節看見過去存在於此穿山甲的能力,就被撿拾回來,用於從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細節、潘小俠攝影作品的細節、高仲明攝影作品的細節,看見過去存在的人們。事情回到一開始的次序。多麽自然。疊加蛛絲馬跡、圖像與故事,歷史自然流洩,可以被傳聞、講述,可以創造出一種光景:在「影」與「跡」之前,最初的最初,這裡那裡,都曾經有人。
【「自由的靈魂」2023人權藝術生活節 】
《有人.有影.有跡——潘小俠 X 高仲明攝影對照展》
活動期間 2023年12月2日(六)至2024年1月14日(日),周一休館。每日9時至17時開放。
展覽地點 白色恐怖景美人權紀念園區 仁愛樓2樓展覽空間
指導單位 文化部
主辦單位 國家人權博物館
執行單位 台灣文化產業發展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