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海啸的威力具体而微地反应在EMBA同学的工作异动上。一位原先担任银行高阶经理的同学转换跑道,我写信鼓励他,他回函说:「与其在公司无奈地当枯木,不如当在原野盛开的花朵。」这样的挣扎,我也深刻经历过。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在大公司或声誉良好的组织任职的确与有荣焉,自己的「价值」彷佛也水涨船高。一旦离开这支保护伞,光环不再,明明自己的「质量」没变质,但你在别人眼中的身价,往往像跳楼大甩卖或像年终特惠的折扣,愈打愈凶了。
名与实之间的取舍、要跳出社会认定的「成就」定义为甚么那么难?我非常喜爱泰戈尔的诗,可惜没能领悟他说的「人之欲望仅给生命的云烟,平添些许彩虹的颜色。」(Our desire lends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to the mere mists and vapours of life.)老子的心得:「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也不是我这个胡涂人能完全领会的。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即使是假话。《尹文子》一书中记载战国时的齐宣王喜欢射箭,最爱听别人称赞他能拉硬弓。他的弓事实上使上三石的力气就可以拉满。他拿弓给左右的臣子拉拉看,大家纷纷试拉,才拉开到一半,就都装作拉不动,放下来了。这些近臣不约而同地表示:「拉这张弓需要的力气不下九石,如果不是大王神力,还有谁能用得了呢?」宣王一听更乐了!这群马屁精的所言所行,堪称「政治正确」。谁会这么白目地说老实话,这样还当得成他的左右手吗?
「然则宣王用不过三石,而终身自以为九石。三石、实也,九石、名也。宣王悦其名而丧其实。」
也许宣王是被属下蒙蔽的吧,不过也不乏「明知故犯」的。五代十国的高僧贯休听说吴越王钱镠喜欢下围棋,就献了一首诗,请求对弈。诗中有两句钱镠很欣赏:「满堂绮丽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但他传旨要贯休将其中的「十四州」改成「四十州」,才准他晋见。贯休的回应是:「州难添,诗亦难改。我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钱镠只有十四州,要别人发违心之论改成四十州,纸上画大饼,过干瘾也爽。
一般人努力打拚、牺牲点假期,或许就可以满足个人在工作上的成就感或对名的追求;不过若是一国之君虚荣成性,不能如实面对本国国力,却有可能赔上整个国家。《战国策.齐策》里有个活生生的例子:「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胜名而有亡之实,是何故也?齐大而鲁小。」
就是因为对表象或对名的无法自拔,心情也难免沉浮其中,或为他人所利用了。《庄子》里有则故事──宋国有位养猴子的人叫狙公,他分橡子给猴子吃,对猴子说:早上吃三升,晚上吃四升。「朝三而暮四。」猴子们听了觉得少,大怒。狙公就说,那就早上吃四升,晚上吃三升吧。「然则朝四而暮三。」猴子们听到早上多一升,就都高兴了。「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猴子们不核其实,但喜其名。狙公也因应猴子的好恶,而有所运用因任。
电影《魔鬼代言人》(The Devil's Advocate)里John Milton 有句名言:「虚荣,确实是我最爱的原罪。」(Vanity-is definitely my favorite sin.)能诚实面对自己、反求诸己确实不容易。
战国时代的齐相邹忌「修八尺有余,形貌佚丽」,问他的妻、妾与客人,他与城北徐公谁长得比较英俊。三个人都先后笃定地说,徐公哪里比得上您呢?隔天,徐公来了,邹忌左看又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可见他并没有被美言所惑。晚上躺着休息时,邹忌还想着这件事情,心里明白了:「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他以切身的经验体会告诉齐威王:「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愈在上位,受到的蒙蔽愈多,愈不容易听到真话。齐威王竟也从善如流,下令广纳劝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一位皇帝的反躬自省造就了这桩美事。
《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也有没被名位权势冲昏头的例子:范蠡。他跟随句践20几年,协助句践洗刷「会稽之耻」,但他深知「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且「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于是他轻装简从地离开。
范蠡转换职场后,成了渔业巨子。此时,他又感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于是他散尽家产,到「陶」这个地方重新开始。他再度致富,人称「陶朱公」。我想范蠡一定是上天喜爱的子民,倒不完全是因为他事业常创高峰,而是因为他做甚么像甚么。我最感佩服的是他挹而损之的智慧。
最近与以前的同事相聚,得知一位年纪不到40岁的部门同事罹癌暂时停职休养。他是一位在一个步调极为匆忙的工作环境,难得依然保有和善与诚恳的好好先生。听到他的消息,我忽然觉得连最亲密的身体也不是自己能完全拥有与主宰的。现在的社会谁不重养生,但病还是照样来。那甚么才是真正的拥有?生命的精力应该放在哪儿才最明智?
「死亡给生命之币烙上面值;如此方才可能,用生命去购买真正的无价之宝。」 (Death's stamp gives value to the coin of life; making it possible to buy with life what is truly precious.)人的生命其实不长,能善用生命之币,在虹彩与泥土间尽早辨识出珍宝的人,应该才是最明慧的有福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