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朋友送来一箱蔬菜或水果,说是某朋友回乡务农自己种的,坚持不用农药。听了他们的故事之后,我们多半会加入支持的行列,虽然平常还是在传统市场或是大卖场买菜。这类小农的故事,我个人越听越多,不但没有麻痹,反而越加肯定他们的奋斗精神。或许你会认为,吃无毒食品,主要是为了养生,但我觉得,越来越多人买这些又丑又贵的菜,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支持,并对无情的市场逻辑表示无声的抗议。
这股力量可以持续多久呢?起初我也很怀疑。传统市场或大卖场里的当季蔬果是又漂亮又便宜,而且正常情形下,农药残留量都在安全范围内,有必要特别跑去农民市集买那些又丑又贵的菜吗?虽然农民市集一般并不热络,但这么多年下来,这股支持力量的确没有散去,反而有越来越流行的趋势。
如今,不少年轻人为有机小农开设电子商务系统,或是建立网络平台,协助他们打开新市场。更有餐厅和这些供货不稳定的有机小农合作,开发特色料理。这些现象,以理性和自利心为核心的市场逻辑实在无法解释,因为这些事大多无利可图,甚至会造成连年亏损。
市场逻辑下的农村困境
基本上,农产品属于大宗物资,其生产、运输、储存、销售具有规模经济,也就是说,量体越大,单位成本就越低,大农先天上比小农有利。例如,一次运送五千公斤和一次运送一百公斤比起来,每公斤运费就省下不少。不幸的是,台湾百分之九十都是小农,因此,必须靠中间商或是共同运销组织来提升产销效率。你总不能叫在中部山上种橘子的小农,自己载着货到台北农产运销公司参加拍卖吧。
在这种产销分工之下,就个别的小农而言,增加收入的方法,就是提升产量和质量,而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从选种、施肥、病虫害防治等农业技术上着手。但就整体的小农而言,却有一个先天上的矛盾:如果大家的产量和质量普遍提升,来个大丰收,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产地价格大跌,让农民欲哭无泪。今年3月,云林沿海地区传出「三颗高丽菜仅能换一颗卤蛋」行情,这种辛酸,外人难以体会。
当然,菜价也有飙涨的时候,例如台风过后,同样是高丽菜,一颗的零售价可以飙到二百元以上,但这个价格,小农也不是个个赚大钱,因为大多数人的高丽菜都被台风打坏了,损失惨重。谁能保证自己每次都是那个不受风灾影响的幸运儿?
除非努力晋升为农业达人,拥有特殊技术或是品种,种出广受好评而且独一无二的精致农产品;不然就是引进资本企业化经营,升级为大型农企业;否则,一般小农只能在竞争的环境中看天吃饭。
根据《联合晚报》2014年5月的一篇报导,「主计总处首度的大规模调查发现,真要务农,一个月收入根本没有22K,年轻人外流、农村凋敝,即使政府鼓励年轻漂鸟返乡种田,但反倒形成新穷小农」。
事实上,台湾农业的惨状,还可以从大学系所的名称反应出来:台大农学院更名为「生物资源暨农学院」,农业工程系更名为「生物环境系统工程学系」。因为多数家长都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将来务农,看到「农」这个字就恐慌,所以系所名称必须想办法「离农」才容易招到学生。
社会力量自发性介入
台湾农村在市场逻辑下努力了几十年之后,换来的是如此不堪的下场,如果任由市场力量继续主导,恐怕会进一步让农村消失:反正现在从事农业人口的平均年龄已超过六十岁,年轻人又不愿接手,几年之后干脆开发为科学园区或是盖豪华农舍出售算了,这岂不皆大欢喜?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社会力量和社会价值自发性地介入了。社会学家博兰尼(Karl Polanyi)在《巨变》(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中主张,经济应该镶嵌(embedded)在社会之中,当市场行为凌驾在社会价值之上,甚至于破坏社会价值时,社会就会启动自我保护作用,让市场力量失灵。
现在,越来越多人从关怀自己的家乡、土地、小区、生态环境等出发,重新思考务农的价值,而在行为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管是有机农业、自然农法、友善农法、还是永续农业,基本上都是回归到对土地的尊重,让作物长在自然而干净的土地上。千万不要再不择手段,只求产出效率。那除了伤害土地之外,并不会带来财富。而消费者也渐渐接受,为了支持这个社会价值,去买比较贵,卖相却比较不好的农产品。
到处开花
我还发现,一旦社会力量在某一项目介入市场之后,其它项目也会出现类似现象。我一些爱书的朋友优先选择向独立书店购买,尽管可能比较贵、交货比较慢、选择比较少。他们认为,多一些独立的小书店,是摆脱书市垄断的重要基础。更多的朋友则是非不得已绝不去超商购物,宁可选择一般早餐店或是老旧的小店。理由很简单,这些小店家的存在,代表社会存在一层安全网,容许小区居民有更多元的谋生之道。
你能容许一个只有连锁商店和大卖场的社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