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房市终于冷下来了,并出现些许跌幅,可是没有发生带量的快速下跌或恐慌,这令我更加忧虑。尽管大家普遍认为房价已经过高,造成居住正义和社会问题;尽管政府祭出许多措施抑制房价;尽管各界专家学者在不同时点分别预测房价会下跌三成或五成;我们的房市充其量只是由热转冷而已。为甚么不会马上大幅修正到合理价位呢?显然存在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当然,这和低利率脱不了关系,因为卖方有能力撑着,不用急杀。不过有能力撑,不表示一定要撑住不卖。如果房价下跌三成才合理,理性的卖方应该是趁高档赶快出脱,而让房价迅速修正到合理价位才是,怎么会撑了一整年才出现些微跌幅?这现象和我所理解的市场机能似乎不太吻合。要是在股市,不出一星期就会修正完毕。既然投资已经失败,赶快结清脱身,把资源投入其它有希望的地方,才是有活力的反应。怎么会一直僵在那里呢?
和所有不理性的经济行为一样,我认为,其中必然存在一个心理学或是社会学上的因素。这个因素的影响力,虽然难以量化,却顽固地存在,严重伤害我们的经济活力。
这个社会心理因素,就是买房至上的观念。
我这个年纪的朋友聚会,话题总少不了房市。有关房市话题大致上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行情交流,例如:「你看这次会不会崩盘?」「大陆房市听说已经泡沫化。」「你觉得某建设公司最近推的某建案如何?听说卖得不好。」等等。第二类则是大家以置产成就来互相恭维:「你真是好命啊,有五、六栋房子在收租,比甚么都好。」「你早年买的那个精华区房子,现在少说也是上亿起跳。」「某同学夫妻两人靠死薪水省吃俭用,房子一栋一栋的买,真是不简单。哪像某人,当年就一直嫌房价太高不愿意下手,现在好了,想买都买不起了,亏他当年还是个高材生。」
中年人茶余饭后的应酬话其实是很无聊的,甚至可以说令人厌恶,但千万别小看它,因为这就是一种人生典范的强力放送,或者说是洗脑。这种人生典范一旦深植人心,我们对房地产的看法,就会形成一套主观的价值标准,不但不受市场影响,甚至还会影响市场。
也许你会说,这些人就像股市里的死多头,没甚么好奇怪的。但我们这里所谈的「置产为上」人生观,和死多头比起来,绝对是不同等级、不同层次的东西。它顽固而无所不在。
假设有一个人,一辈子都很努力,而且不论求学、就业、婚姻、家庭、子女等,样样都是人生胜利组,独独没有买房子,一生都在租屋。也许他是理性的,经过仔细计算,发现「租比买划算」,所以坚决不买房。但就世俗眼光,或是他的长辈乃至于亲朋好友看来,这人一定有问题,不是脑筋坏掉就是实际经济状况并不好。
这就构成一种强大的社会压力。于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我们的社会,就会有买房的强大压力或冲动。而一个社会,安分守己的人毕竟还是大多数。对他们来说,人生不可逃避的责任就是存钱买房,而且越快实现越好。钱不够多,可以先借;房价太高,可以买小一点的;市中心太贵,那就买稍微偏远一些;总之「先求有再求好」,因为这是人生的重要使命,务必尽全力达成。
对银行来说,再也没有甚么比这更好了,因为客户把买房、向银行贷款然后按期偿还当作人生的使命。发生意外还不起贷款的毕竟是少数,而且银行还可以把房子拍卖给另一个有使命感的买者。
如果你能力很好,运气也不错,很快就把第一栋房屋的贷款缴清,接下来的闲钱该怎么运用呢?亲朋好友或是社会给你的标准答案多半是:再买一房吧。反正一边收租一边还银行贷款,财务压力不大。而且多一房将来可以留给子女,让他们少奋斗几年也好。于是就一房又一房地买下去。至于其它的投资,不是没有兴趣,就是只把它当购屋头期款之前的短期运用。
一房又一房地买,在别的文化看起来,似乎是疯狂行径,但在我们的文化,却是正派保守人士的寻常行为,甚至是社会贤达的共同特色。也就是说,购置很多房产的人,在我们的社会,其实是有能力而且稳健保守的人。
总之,和西方的次级房贷相反,我们社会的买房者,主要来自中坚分子,而且越是有稳定收入者,例如医师、会计师、律师、老师、公务员、大企业或是国营事业员工等,越热衷于此道。银行更乐于配合他们,给予较高的贷款成数和较低的利率。把钱借给他们,银行非常放心,因为经济局势或是房市即使有大波动,他们也比较能咬紧牙关撑住,不至于发生信用危机。
换个角度说,如果我们的房市,不论国际经济如何变化、政府如何打房、房价所得比如何超乎异常,都不会有所调整下跌,而是努力地撑在那里,就表示,对大多数的中坚分子来说,我们的经济除了买房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也不愿意考虑其它的投资标的。试问,除了盖房子之外,一个没有实质投资活动的经济,怎么会有活力?
答案似乎出来了:如果我们的社会,只有按照公式努力存钱买房才是唯一的成功之路,那么台湾经济的未来,将是大停滞。除非我们能够摆脱「万般皆下品,唯有买房高」的社会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