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我梳着两条辫子,穿着红棉袄,刚上完钢琴课。
前一秒双脚还坐在钢琴椅上悬空晃荡着,后一秒已「噗通」跳到木地板上。我仰起头,看见温柔美丽的赵老师像长发公主一样微笑地看着我,小小年纪就已明白老师对我的偏爱。不只是因为妈妈总把我的外表收拾得干净清爽,我敬爱老师,学习认真,总央求赵老师回家功课多出一点儿,以满足旺盛的学习欲望。
我将红色的《小朋友拜尔钢琴教本》、黄蓝封面的《钢琴小曲集》,还有小天使铅笔一一收好放进帆布袋,准备回家,在门口遇到一位妈妈带女儿来学琴。
「老师再见,师丈再见,阿姨再见!」
我跟这些大人挥挥手后,视线落在与我一般高的女生身上,加上一句:
「小朋友再见!」
「呵呵!这小孩怎么这么可爱,是谁家的小朋友?」
我转身听到背后的谈话。
「林太太,那是街上西药房老板的女儿啊。」传来老师柔柔的声音。
自此两家开始友好、熟识,这位林太太还收我当干女儿。就这样,我突然多出了一个妈,附带一个干爹,一起疼我。
从此以后,在全世界跑来跑去的干爹,给小孩子的礼物得多准备一份:一份给大儿子钰明,两份给女孩儿家的礼物──女儿雅慧,还有我。
「哇!」
收到礼物,没有一次不让我高兴得蹦蹦跳跳!西班牙扇子、俄罗斯娃娃、荷兰木鞋、日本昆布零嘴、印度尼西亚小牛木雕、越南蛋壳画……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埃及纸莎草画,那奇特的动物、人物造型,虽然色彩绚烂,但每次看,脑袋瓜还是忍不住想到木乃伊。看着看着,觉得好像在阴凉的墓室里逛大街。
雅慧的哥哥钰明,跟干爹一样长得清秀白净,是学校的大队长。早上升旗、朝会,还有放学降旗时,他都要一个人站在全校小朋友面前喊口令:
「立正!」「敬礼!」「礼毕!」「稍息!」
大家都得听他的,好神气!
雅慧,与我同年级不同班,比我壮,卷卷的短发,长而有力的手指,弹起琴来气势十足,是钢琴比赛的常胜军,我们一起学琴。后来渐渐发现,文字对我的吸引力大于五线谱。在约翰.汤姆逊《现代钢琴课程》这本红色的课本里,曲名下方有时会印些小诗,类似曲意说明。我爱拉着雅慧,紧挨着坐在小矮凳上,两个人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指读这几行小字。
「春舞──三月春光美,细草碧连天。牵手把舞跳,飞花落人边。」
「唱歌的老鼠──来来来,来唱歌,钢琴前面排排坐。小妹妹,小哥哥,我来教你们唱支歌。」
「落叶──西风起,黄叶飘。黄叶飘,秋来到。」
念着念着,眼角余光看到干妈取出冰箱里的牛奶,打开椒盐饼干,桌子摆上两个胖胖的透明玻璃杯。
「太棒了!」我在心里欢呼。
知道待会儿又有点心吃,念得愈大声、愈起劲儿了!
「小牧女──小牧女,丢了羊,到处寻找,心里慌。不要慌,不要忙,我们都在山腰青草上。」
「英雄与美人──地如毯,天如盖,翠绿林中有人来。有女美如花,身骑桃花马。男儿英雄汉,勇敢善征战。」
只要我在,干妈家里就洋溢着朗朗的读书声与琴声。干爹看我把琴谱当诗集,读得欲罢不能,探着头笑问:
「下一首是甚么?」
「摩天楼。」
我马上站起来大声念:
「摩天高楼上青天,低头看,看人间。男男女女,忙忙碌碌,不及你高高在上,日日清闲。」
大人们笑了起来,我与雅慧也跟着笑了。
干妈嘴角后方陷着两圈甜甜的酒窝,依偎着高大俊美的干爹,像琴谱上的「英雄与美人」。她的脸蛋儿,跟我的「诗集」封面一样,醉人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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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求学工作数十寒暑,故乡之于我,已是既亲切又陌生。回家时,信步走到小时候学琴的地方,那曾经琴声飘扬的小屋,而今人去楼空,房屋破败,前庭杂草丛生。
「他们全家在赵老师离婚后,都搬走了。她妹妹结婚,父亲去世三、四年了。赵老师带着一个女儿,听说住苗栗。」妈妈告诉我。
「离婚?」
不敢置信有人舍得离开赵老师,她的温柔婉约只要接触过一次,终生难忘。
「那她先生呢?」
「只知道爱上一位上海来的大陆妹。人都走了,后来怎样就不知道了。」妈妈两手一摊。
妈常说,一个女孩子命好不好,看婚姻最准。未出嫁前,每个人在家爸妈都当成宝,看不出来有没有福气。只要一嫁人,就知道了。可是赵老师与师丈的结合,也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啊,可几年后的事谁说得准?我与年过七十的干妈谈起这件事,她补充:
「赵老师的先生后来辞去县政府的公家饭,种花为业,为这个小姐花光积蓄,家里祖产也卖了。后来搬到大陆,才知道这个女的已经有老公、小孩,乡下还有婆婆跟一个智障的弟弟。」干妈简要地叙述。
「甚么!」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连续剧的剧情会发生在纯朴的乡下,更何况主角还是备受敬重的赵老师家。
「多亏了他,女方全家才有好日子过呀!再来发生甚么事就没听说了,他妈妈死时他也没回来奔丧。」
相对于我的惊呼不止,干妈淡淡地说:
「又是甚么海誓山盟、找到真爱甚么的,结果是去当散财童子罢了。」她喝一口梅子茶,抿抿嘴唇,瞥了我一眼:
「电影里面演的,你到现在还相信啊?」
「叮咚!」
干妈看一下她的Line,眉头皱了一下,此时又「叮咚」了一声。紧接着「叮咚!叮咚!」再响两声。
干妈一语不发,将她的手机递给我。称谓为「April」的女子发了四则讯息,相片中人打扮甚是入时。最后一则显示为「今日上班照,我一切都很好。」
我把手机拿给干妈:「您的朋友?还是雅慧的?」
干妈把手机推回来,示意我打开看:
「妈咪,今天特别想您!早上出门记得穿件外套喔,我会好好照顾钰明的!」紧接着一个「爱你哟」的贴图。
我十分不解,纳闷得不得了!我看看April的照片,手环、戒指、项链、丝巾、耳环、头饰,样样俱全,装饰繁复华丽。浓妆艳抹的瓜子脸上画了一对细致的柳叶眉,缤纷的眼影与睫毛膏装饰着桃花电眼,薄薄的红唇轻巧地点上带亮粉的唇蜜,加以姿态摆弄自如,妩媚生姿,很难不让人多看一眼。
相形之下,我与干妈,以及钰明哥哥在图书馆工作的太太美华,终年素颜朝天,又生着一张老实脸,衣着朴素,跟April比起来,简直像水煮菜、白开水、白米粥,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踌躇不语,只是看着干妈。
「钰明有一天突然带这个小姐回来,我本来以为是钰明以前的同事。她第一次来就对我又亲又抱,叫我妈咪,雅慧都还不曾这样抱我哪。」干妈捶捶双脚,揉揉手腕,「时代真的不同了!」
「那──钰明哥哥打算怎么做?……美华知道吗?」
干妈摇摇头,皱纹一条条加深:
「他失业这两年都是这个女的在养他!」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这么说来,美华一个人养四口之家,这位长相白净的大哥哥倒真的成了小白脸儿了。这件事干妈讲了钰明几次,但,老人家哪里管得住?
我脑海里想象美华朝九晚五地工作,骑着摩托车,在废气弥漫的车阵中来来回回接送小孩,付孩子的学费、补习费,还有家里的水电瓦斯、食衣住行各项杂项开销,灰扑扑地回到家还要赶着做饭。而钰明哥哥,此时,在哪儿?这位名唤April的女子,可一点儿也没有带来春天的和煦呀。我愈想愈不是滋味,心跳渐渐加速,胸口不禁跟着起伏。
「铃!铃!」
一阵突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澎湃的思绪,反倒令我喘了一口气。干妈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把头埋在手掌中。
我意识到情况不太对。
「铃!铃!铃!」对方挂掉后重打。
干妈面无表情地起身,要我跟她一起到厨房。我瞄了一下,那是开头06的外县市号码,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天听到的赵老师、钰明哥哥的事,已经使我心里阴霾重重,甚至有想离开这里的冲动!
干妈站在流理台前,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葡萄园,眼睛眨也不眨、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安静的屋子里,风儿徐徐吹入,吹进了啾啾的鸟鸣与草叶的低语。
「十几年了。」干妈低下头,两侧的头发盖住脸颊:「你干爹在外面有女人已经十几年了。刚才的电话就是她打的。」
我震惊得完全无法言语!这晴天霹雳的消息,叫我怎么解释上个礼拜他们一起到家里吃饭?上个月干妈生日,我们不是还一起庆生吗?几年来,合家到我家走春拜年,都是拜假的吗?
一段窒息的沉默开始蔓延。此时,任何声响,甚至噪音,都比要命的死寂受欢迎。
干妈抓起洁白的抹布,用力地擦拭一尘不染的流理台,接着拿起菜瓜布刷洗晶亮的炒菜锅、锅盖、杯子、碗盘……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又刷,刷了又冲,光可鉴人的锅盖扭曲地映着干妈的脸。
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只好把手轻轻放在干妈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僵硬而微微颤抖。
她的一生,多半在厨房度过。
「打来要钱的。」干妈终于关上哗啦啦的水龙头,「她说干爹退休金没分她,不公平。」她拿毛巾擦擦双手。
「五、六十岁了,参加个国中同学会也能外遇。她还大我四岁!」干妈把毛巾整平挂好,视线始终未与我交集。
这件事,不只我现在才知道,我的母亲、她的女儿与儿子,至今全被蒙在鼓里!忍与怨,这两股力量十余年来拉扯争战,啃噬着心灵。隐忍,为保全干爹的颜面。怨恨,在体内流窜,从眼角溢出,像火山轰然爆发,只不过女人惊人的忍耐力,使喷发的滚烫岩浆随即掉入冰冷的海水,没有造成伤亡。家庭形式得到保全──牺牲的,是一个女人的幸福。
感情、婚姻的事,外人无法置评,因为无论听哪一方讲,听到的都是片面之词。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甚么事,只有当事人与老天爷最清楚。
原本是一主一副、一阴一阳、一隐一显、一唱一和的协奏曲,现在变了调儿,乐曲咿咿呀呀、五音不全地前行。只是夫妻间除了年轻时如火的爱情,不是还有恩情吗?那一块儿在风雨中相互扶持的恩义。
「回家不用告诉妈妈了。」
干妈整理了一袋葡萄、一包贡丸要我带回去。她送我到门口,望着门前饱满鲜艳、欣欣向荣的盆栽,倚着门,像自语,又像对着我说:
「男人爱你的时候,十串鞭炮都吓不走。一旦变心,十辆牛车都拉不回来。」
干妈一如以往目送我离开,只是发际飘霜,年轻不再。
回家的路上,我木然地走着,不知不觉哼起我与雅慧小学时在合唱团唱的那首〈本事〉: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困觉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赵老师悦耳的钢琴伴奏与飘扬在校园里的纯净童声,至今仍在我心荡漾。经过赵老师荒烟蔓草的故居,这里,赵老师与师丈曾并肩听我弹琴。远方,干妈家已淹没于苍茫暮色。那里,干妈与干爹曾互相依偎着听我朗诗,雅慧、钰明与我一起玩羽毛球、排球……而今在各自的旅途跌跌撞撞,生活里光明与阴暗齐聚,人,不再清纯天真。
人生不如诗篇美丽。钢琴,也走音好久、好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