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立身行事必有道。古代的人讲道,何谓道?大哉者言,漫乎宇宙洪荒无所不包,下至一介粒子之微观之微。人呢?立乎天地之间,必行天地之正道。我常在想,当代人信道者少,至于行道者、守道者就更少。单单为了一个道字而生而死,是人甚为稀有。
前几天翻读日本小说家浅田次郎的《壬生义士传》。蓦然发现作者以真实人物吉村贯一郎,虚构他怀抱的武士道。我一边找寻这部小说所改编的同名电影,看完之后涌现的是幕末的风云,以及那一个消失的武士阶级,还有就是令我怅然若失的「道」。
明治维新时代背景
这部电影需要一点历史背景的说明,因为涉及日本明治维新以及戊辰战争的梗概。如果明治新政府是胜利的官军,那么我觉得,浅田次郎是替失败的「奥羽越列藩同盟」讲点公道话。简单讲,这就是日本版的南北战争,时间上也只比美国的南北战争略晚。这场战争发生在日本幕末,强藩如萨摩、长州、土佐等,强烈推倒德川幕府,建立了以明治天皇为主的新政府。可是,失败的一方不是反天皇,他们是以德川家为中心,拥立另一位皇室成员为天皇。他们推举轮王寺宫为盟主,号称东武天皇,反抗明治新政府所结成的同盟。
说起这位东武天皇,与台湾有点渊源,他就是北白川宫能久亲王。戊辰战争后,能久亲王被朝廷指为「朝敌」,被软禁在京都,敕令剃发出家。明治三年(1870年)获特赦并还俗,赴普鲁士军校深造。返国后任大阪师团长,甲午战争首捷,升近卫师团中将攻台司令官。台湾民主国成立后,能久亲王率领近卫师团进攻台湾,展开为期数月的乙未战争。这位北白川亲王当年在皇位战中败北,后来死在台湾。这是后话。
这部日剧的时代背景如上所述。主角「吉村贯一郎」是来自东北小藩──盛冈藩的下级武士。编剧从丰富厚实的原著中取材,经过抽丝剥茧并简化后,导演用回忆倒叙的方式,呈现吉村贯一郎其人其事。他是当时京都守备下辖的新选组的一员。新选组专事暗杀那些主张倒幕的「志士」,这些志士多半来自长州、萨摩与土佐诸藩等。吉村是其中的一员,担任剑术师范。
当年同僚的回忆
该剧是透过新选组三番队组长斋藤一的回忆来表现。斋藤一回忆,当看到这个吉村时并无好感,反而生出一股厌恶感。于是当天晚上,他就打算结束了吉村的性命。可是他料不到,这个满口方言,举止粗鄙的乡巴佬竟然武术高明,当他拿起剑时简直变成另一个人。在斋藤眼中,吉村存在两样性,其一是生活中非常贪财、吝啬与市侩;可另一方面,吉村的剑道精深,学问也很好。
斋藤从幕末中活了过来,老年的他来到盛冈。他从吉村的后辈那儿听见吉村从未说过的故事。原来,年轻时的吉村贯一郎是当年盛冈的南部藩的一位文武双全的下级武士。他是藩校的老师,也是剑术教练。当时藩主的儿子大野千秋和吉村的大儿子嘉一郎都是他的学生。南部藩不是大藩,只有二十万石。当年发生饥荒,吉村空有一身才学与剑术,却无以养家。心爱的妻子为了减少粮食,竟想去自杀。吉村信守武士道有何用乎?于是,他不顾藩主的阻拦(藩主是他的幼时玩伴),擅自脱藩,前去京都参加新选组。
当时的武士都为各自的理念生活着,至少都是打着尊王或是拥幕的旗号。可是贯一郎呢?他只关心能赚多少钱,能存多少,能寄多少回家。他把新选组的活干得像是高薪的打工族,毫无那些武士自恃的身段与节操。新选组的同僚瞧不起他,只把他当笑柄。
新选组是当时京都的维安部队,属于幕府聘用的佣兵。后来,成为正规的幕府军,也算是官军了。随着讨幕军的声势渐强,幕府终于在鸟羽伏见之役(交战双方为支持明治天皇的新政府军和支持德川幕府的军队,标志着戊辰战争的开始)被击溃,幕府将军扔下自己的部队,仓皇逃跑。新选组在这场战役中俨然成了炮灰,溃不成军,而且差距悬殊。不仅如此,因为新选组本来是「官军」,这时竟然被当成「贼军」,被敌方喊话,要求投降!
捍卫武士之道
所谓「板荡识忠臣」,贯一郎在这场战役中,不退缩、不动摇,安抚同僚,照顾伤兵,鼓舞己方士气。相较之下,斋藤一显得毫无生气。他劝贯一郎不要牺牲生命。但是吉村捍卫的是武士之道,一向表现得怕死的贯一郎,这时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新选组败逃之际,他跳出来站在敌军的菊旗前,面对枪炮与弹药,无畏地说出自己身为武士的主张。他手持双刀,立于前说道:「我是新选组的吉村贯一郎。效忠德川将军。我不是要与天皇作对,但是我要为了忠义而战,绝不投降。」然后,吉村就在枪林弹雨的烟尘中,独自奔向前去。
可是催泪的情节还在后面。原来贯一郎当时并没死,却也没有随同幕府将军进入大阪城。他想回家,回到昔日的南部藩。他伤痕累累,拖着步伐来到南部藩的阵地。当家主事者大野次郎正是他的儿时玩伴。
大野看见他,心中不忍,然而窝藏贼军可是会赔上全藩的未来。大野要吉村像个武士一样切腹,但是吉村向他求情,说自己只想为保国卫民而战,只为忠义而存在。大野告诉他,你脱藩而去就算了,现在不正是应该回新选组去效命,怎么又离开新选组到这里来。吉村的反复,让大野不解,也不耻。大野看到吉村那把坑坑疤疤的剑,于是解下自己的佩刀告诉吉村:「你用它切腹吧。」然后自己去亲手捏了两个饭团,赐给吉村。吉村能如何呢?他细数昔日与妻子的恩爱,然后把自己仅剩的金子当成最后的遗赠,遗言交代给妻子;刚刚那把佩刀说要送给大儿子。然后他自己用自己的剑自杀。
道可道,非常道
大野看见吉村的尸体,还是痛哭流涕。后来,大野受到吉村的武士道的感动,竟然率军加入当时的「奥羽越列藩同盟」,反抗新政府军,随后大野在战争中殉难。
这个故事有很强的时代背景。吉村贯一郎确有其人,可是大野次郎是虚构的。我认为,浅田次郎利用吉村的事迹,重新诠释武士道的精神,那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人,而是捍卫忠义的人。幕末的武士常常饿着肚子,可是强挺着精神也不愿低声下气去营生。贯一郎为了妻儿的温饱,放下小藩的剑术师范的工作,来到京都担任护卫幕府的战士。他为同藩的藩士所鄙视。他在新选组内,由于贪财爱钱而为组内同僚所鄙视。当大家逃亡时,他不逃,舍命往前,捍卫忠义。他回到藩里,却被昔日的朋友所鄙视,下令要他切腹。他被命运摆弄,从剑术师范变成叛将,又从官军变成贼军。他一直是他,时代的变换中,他没变。但是,时代变了。
我最近看了一些戊辰战争先后的资料,从败军之中发现另一个武士道。那个时代的人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我忽然理解,历史的版本原来多由战胜者所写,可是其实历史在战败者那里的版本,或许更为真实与动人。因为他没有掩盖与涂抹,如同吉村贯一郎的故事,我认为那十分真实。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不经一番寒澈骨,焉得梅花扑鼻香。本书借用「壬生浪士」,亦即新选组的一个武士的故事,阐明其道理。那么多所谓的武士中,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我想可能只能是神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