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如果我跟您说,住在家的这大半年,不是好待的。我已经可以想见您扭头斥喝:「那你就不要回来,你们通通都不要回来!地我卖一卖,自己去住养老院!」
离家求学、就业至今,头一次在家住这么久。然而「家」,竟是一个是非之地,各式闲言闲语常如暗箭般从不知名的角落射出,防不胜防。我才恍然大悟,一个人住,天天望着大海,孤独常伴,却也清清净净。「相依为命」,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十年前父亲去世,您开始了艰辛的独居生活,年纪愈大,心理愈不安,敏感、猜疑,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年轻时对子女无尽操烦,年老了恐惧惶然。我真怕变成第二个您。父亲对您的百依百顺成了现在您对我,而不是对儿子的期望与要求。您心情好时,跟邻居说:
「当然是生女的比较好啊,女儿贴心,儿子以后都是别人的。」
其实,这一切都是看您的脸色过日子,避免动辄得咎,压抑顺从,所换来的和睦。
您规定了洗菜煮菜的每一个动作、顺序;已经够阴暗湿冷的厨房因为要省电,只能开一盏惨白昏暗的日光灯;吃不断重复加热的菜肴不能有二话;平日应对稍不留心,等着的就是抱怨与责怪。这些,就是勇敢接近您的代价。
我到现在才知道佩服父亲:难道他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只是有时回头平心想想自己一路的成长,甚至长大成人之后,我给您吃的苦头,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您也同样忍受了我,对我的爱何尝稍减?
因为要省钱,您拒绝上医院检查身体。我眼睁睁看着您身心状况每下愈况,日日被迫观看生命倾颓的戏码,胸口彷佛遭钝器击打,那份有苦难言、挥之不去的压迫!
于是,我只好帮自己挂号,出发前一、两天,见您心情好的时候,求您「陪」我到医院,再哄您也「顺便」看医师。离开医院,赶快带您去吃好吃的、逛街买新衣。
下次,我仍事先筹划,比对不同科医师是否有相同的看诊时间,一次帮您挂两科,以我复诊或是邀您访旧友、逛医院旁边的传统市场为由,把您拐进医院。回家后把看诊收据藏好,不让俭省的您知道花了多少钱。
那天在检验科,您抽完血,我陪您在旁边坐着。您望着那么多外佣推来看诊的老人,突然激动地说:
「最后不要让我一个人走,不要只剩下我一个!」
我搂搂您的肩膀,笑着说:
「怎么会呢?」
您按着止血纱布,声音哽咽:
「谢谢你,这样麻烦带我来看医生。」明亮的灯光照进您泛红的眼眶,「我很感激你。」
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咬着嘴唇擦掉涌出的泪!
爱如玫瑰,痛与情并肩齐行。
妈妈,您是我带的第一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