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后,粉蓝的海面升起一道彩虹,美丽得几乎让我忘却失去你的忧伤。
云,压得低低的,明明试图触及海洋,可又矛盾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想保有自己的白,又倾心于别人的蓝;内心想望着海天一色,终究蜷缩于习惯性的归属。
别离,是亘古的伤痛。似乎生而为人,就无法免去这火烙的授记,老少难逃。少年时代吟咏着江淹的〈别赋〉,装腔作势调侃「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及至年长,尝到黯然销魂的苦头后,再也不忍也不敢轻言侮慢当年我不识的愁滋味;再也不轻易别离,践踏着另一个生命的伤心。
「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我最无法接受的情况莫过于心里爱着一个人却又远离他,不论基于甚么理由。如果我是被「爱」的那个人,我宁愿不要知道,也不愿「拥有」这份所谓的「爱」。心中的期盼、期盼的落空、落空后心里的低落,不都来自于残忍的道别:「我爱你,你在我心里,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多年前,满腔的感怀开始落为文字。我在篇章里优游,也在字里行间哭泣,特别无法禁受离情的依依,常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当时,我写下:
当你远离 空气中没有你的气息
当我远离 我也成为风中的回忆
你尝尝 天上的雨滴 那是我人间的泪水
你听听 树梢的鸟鸣 那是我无言的话语
你再看看 那朵朵盛开娇艳或含苞待放的花 都是我曾经为你装扮的容颜
我已离去 化作尘土护花泥 守护大地守护你
至今仍记得为文时的泪眼滂沱,那一字一句打在心里的痛。
纪念父亲的〈忆故人〉一文,从动笔至发表约四年左右,期间每修改一次,就哭一次,每一次的哭泣都好像父亲前一刻才离世那样的揪心。我开始畏惧碰触这篇文章,我将它放在远远的角落,恐惧重回现场的哀恸。直到我终于愿意脱稿交件,我和父亲好像才好好地道别这一世亲缘。他走入他的轮回,我继续未完的人生路。
庆幸的是,当创作完成,作品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后,我彷佛功成身退,变成旁观者;曾经的切肤之痛,已被安全隔离。我想人在世上所经历的喜、怒、忧、惧、爱、憎、欲,为心情所带来的震荡是大同小异的。富人的快乐不见得比寻常百姓的快乐愉悦指数更高,市井小民的悲伤与达官显要一般巨大。个体的故事或文学作品能够获得共鸣,只因那里有共通的情感印记。《诗经》〈王风.采葛〉篇:「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其中描写的思念千古流传,实是因为如果真为想念、这没有伤口的酷刑折腾过,就知道时光如何因身心的煎熬而凝滞,分分秒秒压迫摧打着毫无抵御能力的灵魂。
我伫立在窗台的晨光里,在透亮的空气中,看着厚实白云里的云气缓缓游移,隐约闪烁着贝壳的光彩。不知那云里的蠢蠢欲动究竟安于成就那朵成型的云,还是渴望挣脱束缚,化为无形自在的泡沫水气。远方的候鸟嘻嘻笑笑地飞入眼帘,唐突地划过感伤的天空,像一队轻快的小马车,踢踢踏踏地载走了许多愁。
我在别离的早晨,啜饮人间因有情而不胜苦楚的佳酿。不知上天是否欲以悲伤洗净凡人的灵魂,期许着我们因宽悯而升华。
我在窗前凝视着粉蓝的海面升起的那道彩虹,美丽得已让我渐渐忘却失去你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