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已经蠢蠢欲动了。在我打开衣柜,开始整理熨烫一件件麻纱衣裳时,这些摸起来有点粗粗的布料,让我想到了一位朋友。我感觉她的生命质地就像麻布:触感不那么滑软,而且易皱,视觉上看起来不够挺,也没有丝绸的晶莹光泽,但却很通风,穿起来令人舒适凉爽,是夏天的宠儿。
老友Jessie是一位相当务实的人,比我小一岁,两个孩子的妈,到我的住处找我被管理员当成我大嫂。我见证了她从一位穿着连身短裙的小姐到现在成为一位略显「魁梧」的少妇。她是唯一常常打电话给我,以确定我这位都会宅女是否依然健在的朋友,因为她说满脑子幻想、煮面只会加酱油的人,只看得到天际的霞光艳影,踩不稳布满陷阱的世途,前途堪忧。当她知道我这种在夜市买一杯30元的甘蔗汁都嫌贵的人,竟然花了一万块钱买一盏紫水晶台灯,只为其中的璀璨时,她更加担忧我晚景凄凉。
每次Jessie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彷佛上演一幕幕一般家庭的生活大观。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她滔滔不绝、绘声绘影地描述邻居们串门子的没完没了、隔壁被倒会的阿桑怎么坎坷、对面的太太执行家法时,小孩的哀嚎如何声闻于天,或是自豪在菜市场买的290的长裤有1,900的质感,不然就是气愤自己的小孩不受教、为甚么先生找不到袜子都是她的错等等等等,多如牛毛。这些家常事彷佛是我与现实生活的接壤。
里里外外Jessie总是努力地扮演好各种角色:下了班,敦促小孩写功课几乎是她一个人的事;在大大小小的传统节日与数不清的祖先忌日,每一次拜拜,都要帮忙婆婆张罗十几道菜。她是一位相当称职的职业妇女与现代社会少见的传统媳妇。下班时,看到她跨上摩托车载着读幼儿园的女儿,驶向烟雾迷蒙的车阵。人车争道,环境那么恶劣,让我感到生活的不易以及一个平凡生命踏实打拚的动人。不论晴雨,她穿着雨衣或顶着艳阳,都不忘回头与我道别:「再见啰!小庭,跟Patricia阿姨说再见!」母女俩挥挥手跟我甜美地bye-bye。
我几乎不敢坐摩托车,怕摔。不喜欢进厨房,怕油烟。也不会想要养小孩,怕吵怕麻烦。加上在人心荒凉的工商社会交个真正的朋友已非易事,就这样,我的生活清淡如水,与计算机、书本,还有一把琴相依为命。这种日子时而恬适,不过也像画布上有大片留白。
上下班途中会经过一家机车行,每当下班时,看到老板娘就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与先生吃起晚餐。在乌黑油亮、凹凸不平的地板上,折迭式的桌子一摊开,老板娘将麻油鸡酒、花生小鱼,还有几样我叫不出来的青菜一摆上桌,老板红色塑料板凳一放,在满屋子机油味的调味下,衬着电视震天价响的打杀叫骂新闻,老板用油垢未干的手掌捧起饭碗,就呼噜噜地大块吃肉、大碗喝起酒来,还要兼顾吆喝像猴子似跳来跳去的小孩儿,中气十足,好不快意!
喔!这种场景对我来说实在太写实了,写实到我无法接受其中的粗糙。虽然我羡慕其中的自得与归属感,但是大部分时候,我天真的想望与对人心极其有限的理解,只足够我在文字世界优游,一到现实世界,就像跳出水面的鱼儿,寸步难行。难怪Jessie会郑重地发给我一封至今仍被我视为经典的简讯:「Think patricialy. Act jessiely. 翻译:人生有梦,筑梦踏实!」
在星期天安静的早晨里,想到两个性情南辕北辙的人也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跟Jessie在一起感觉就是自然,就像我现在正在熨烫的天然麻纱,穿起来没有压力。她真可以说是人生在世难得的「忘机友」了。
(注:〈沉醉东风‧渔夫〉(作者:白朴):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