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丧偶是人生莫大的打击。我看到了72岁的妈妈在父亲过世后这两年多来,如何努力再度活出生命的光彩。
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在〈我们是七人〉(We are Seven)长诗中写着:「一个单纯的孩子,过他快乐的时光,兴匆匆的、活泼泼的,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就像孩提时朗诵杜诗,哪里识得人间苦?直到叔叔壮年辞世,当殡葬仪式结束,众人散去,为邻十年的叔叔就这样被我们留在荒烟蔓草中,我才惊觉此刻牵着我的爸爸也不会是永久的存在。年纪渐长才稍稍读懂诗,读懂《诗经.唐风.葛生》中的死生契阔。
父亲猝逝,冲击最大的是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父亲的好脾气与爱妻爱家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他一走,在生活大小事上完全倚赖父亲的母亲,彻底慌了手脚。乡下秀美的风景,徒增景物依旧、人事已非的感伤;没有子女在侧的独居生活,乏味至极。她数度表示人生走到这一步,真的很没意思。
还记得父亲去世后约三个月,我以陪我骑脚踏车为名,说好说歹、半强迫地要妈妈出门透透气。我骑在妈妈的后头,看着她微胖的身躯,想起她还是年轻小姐时的美丽照片,想到妈妈也曾经是天真无忧的小女孩......一个生命一生中,除了生老病死的必然,还要经过多少挫折磨难?我虽为么女,但在妈妈面前,一向表现坚强。在这段静默的路上,我却无法忍住在妈妈背后数度掉泪,深感当一个「人」本质上无法回避的孤楚。
所幸乡下人情味浓郁,这两年来,亲戚邻居不时探望陪伴,母亲也报名了日文课,并到附近的学校当爱心妈妈,日子终于渐渐上了轨道,吃东西不再食不知味,艰难的程度好像是双脚残障的人士重新学习站立一样。
今年夏天我回老家陪妈妈住一段时间,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到屋后的小路散步、吹吹风。刚走了十分钟,妈妈突然指着路旁右侧说:「妳看,怎么这么漂亮!」我凑过去看了半天,并没看到特别艳丽的花朵。妈妈见我找不着,用手指着前面貌似鬼针草的植物,赞美它的球状弧度那么完美!
我依然在母亲身边跳跃前进,手舞足蹈地拥抱粉彩的天空与沁凉的微风。一回头,忽然看见母亲在小路左侧又停了下来,在那儿专注地侧耳倾听。我好奇地走到妈妈身边,她说:「妳赶快来听,这里有两只青蛙在对唱!」见她右手一指,右边草丛果然响起一声音调特低的虫鸣;她接着举起左手引导我注意左边被枝叶覆盖的沟渠,不一会儿,还真的从里头发出一声相应和的「男低音」。妈妈继续信心满满地指右指左,那两只青蛙竟也给足了面子乖乖地一唱一和,没让妈妈「漏气」。此时的母亲像极了一位神气的田园交响曲指挥家!
走着走着,妈妈又发现了草丛中有一个体积是两个篮球加起来的大南瓜,远处还零星散布着几个,我很讶异农业改良场也培育这种品种。妈妈说她之前刨丝、晒干自家种的南瓜,加入其他中药材磨成粉给大哥吃,大哥说吃了以后身体感觉不错。妈妈自语着回去以后还要再多做一些才好。
大哥随口的一句话,就能让妈妈忙上好几天,心甘情愿。为人父母果真是天下最傻的傻瓜。大哥都年近半百了,在两岸三地闯荡多年,可在母亲心中,他永远只是她亲爱的孩子。也许也是因着对子女的牵挂,才让妈妈勇敢地走到今天吧。
散步完回到家,晚餐时我问妈妈:
「刚刚飞在那一大片休耕地上的大白鸟是白鹭鸶吧?」
「对啊。」
「种咖啡树的那块地,水沟旁边长的是什么花?」
「嗯......」
我见她好像想不起来,补充说明:
「粉红色,花瓣上有直条细纹。是不是水仙?」
「不是。」
「兰花吗?」
「不是。」妈妈摇摇头:「怎么一下想不起来?」她低头继续喝着玉米汤。过了一会儿,妈妈抬起头,眼睛发亮地说:
「是孤挺花!」
「妈,妳确定吗?」
「对啊。」
「妳真的很确定喔?」
「嗯?妳是不是要写文章?」
我笑而不答。
妈妈忽然挥舞起右手的筷子,上下比划着说:「写文章的人是不是眼睛看出去,世界就像一首诗?」
我不禁噗哧笑了出来!这句话本身不就充满着诗意吗?家居散步,是我最钟爱的时刻。在夕阳的辉光中、在母亲与我的相互陪伴里,我由衷地感激这平凡中上天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