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講起來實在是很有趣啦!沒有甚麼代誌(事情),說起來很好笑啦!」李重耀用獨有的幽默,以「有趣」詮釋自己的一生。也用他獨具的俠義性情,熱心勾勒自己不凡的人生。
在李學忠眼中,父親是不做業務的建築師:「說要跟他談生意,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只要與公益有關的事務,或是人家要蓋廟、房子有問題,來請他幫忙,他有空就會馬上過去。」
天公保佑「平安順利吃百歲」的啟發
奠定李重耀心中「公益事務為大」的事由,發生在1963年。那年,李老設計了生平第一件廟宇——木柵指南宮凌霄寶殿設計圖。獲得青睞後,因為深感「榮幸」,所以他免費奉送。
「完成設計,如果要拿(報酬)可以拿到25至30萬之間,我沒有拿喔!」捨棄了財,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激勵,也改變了他今後的人生觀。
「李重耀建築師幫我們免費設計,天公會保佑他『平安順利吃百歲』!」落成儀式上,廟方代表的感謝詞,在數十年後的今天,從老先生的口中道出,依舊令人動容。
「『平安順利吃百歲』,這一句話,你現在要用一千萬去買,買得到嗎?我這個是要服務為目標,我的人生觀與我的做人、做事,主要從這裡來的。」
一句話讓李重耀銘感一生,即使是訴說著數十年前的往事,個性爽朗的他依然語氣興奮,聲音宏亮,眼裡閃著光芒,彷彿那一刻的激勵至今不曾稍減。
「我觀察我的父親,他是大公的。他從來不為自己私人的事情在考量,他完全為這個社會的眼光跟高度看事情。」李學忠娓娓道來:「他經常把我『捉來』,對我說:我跟你講,台灣現在這個建築法令是不對的,不應該這樣,應該怎麼樣去改善,目前整個制度,這樣是不對的……」
忙碌的李學忠似乎有些無奈:「我們心裡會想:關我甚麼事啊!但是我父親說,我們作為建築人,如果建築制度各方面,我們自己不關心,誰幫我們關心?醫生會來關心嗎?會計師會關心嗎?不會啊!所以,他一天到晚建議政府內政部營建署甚麼甚麼法令要修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公家機關,總是敷衍了事,不過老先生依舊鍥而不捨。
盡做吃力不討好之事
台灣早年建築用詞尚未統一,影響各大院校招生的公平性。「我跟教育部長講,我說這樣不公平,他說這是內政部的事情。我去找內政部,內政部說這是國立編譯館的事情。推來推去,後來我去找台大,台大說這裡沒有建築系。後來內政部說,這是你建議的,你做啊!」老先生聲若洪鐘,說到興奮時手舞足蹈。
「70萬叫我做,發車馬費都不夠,嘛著要自己賠錢!」李重耀開心地揶揄自己盡做吃力不討好之事,不過,豪邁的語氣中嗅不出一絲懊悔與埋怨。費時兩年,李老擔任召集人,召集各相關大學教授及公家工程師討論建築名詞的制訂。
「吃力不討好」對李重耀來說,好似家常便飯。
力保仿唐建築「桃園神社」
走進桃園神社,素雅的木造建築,引人發思古之幽情,心情也隨之沉靜。人們三三兩兩結伴而來,鎂光燈此起彼落,競相拍下古典建築之美。
不過,這棟典雅的古建築差點消失在台灣的地平線上,「桃園神社原本是要拆除了,還好有一些人主張、陳情而讓它保留下來。」台北市大安社區大學「開平校區」講師朱瑞徵領著約50名學生來到桃園神社採風,而他口中的「那些人」包含了李重耀。
「桃園神社的修護,都是按照最原始的風貌保存下來!」朱瑞徵談起李重耀,面容顯得慎重,身體微微向前一傾,對李老的敬意盡在不言中。
1972年,蔣經國總統執政時代,欲將桃園神社拆除改建為忠烈祠,李重耀父子參加競標,最終贏得標案。不過,在勘查中,李重耀發現,日本神社是「仿唐式建築」,所有建造都是與中國傳統建築息息相關,「拆掉了就要到日本去看啦,台灣好不容易有一個這麼完整的(仿唐式建築」)。」李重耀心中焦急又心疼。
在那個政治威權時代,「使命壓力」如無形的禁錮。不過,老天似乎也受到老先生率真的感動而賜予了轉機。當媒體記者採訪他並說:「李先生恭喜喔,得到第一名就是你設計,就是你賺錢啊!」
「怎麼說恭喜……我真難過,這一間拆掉就沒有了,這不是日本建築,這個是仿造唐朝建築啊!」老先生一句真心話,形成媒體效應,成為輿論焦點,神社因此保存下來了。
一身建築人「傻勁」的李重耀雖然贏得保存案的經費,而失去新建案設計費卻是幾百萬的差額損失,「無要緊啦,馬馬虎虎啦!」李老不在乎地說著。
「吃飽換吆」,25年申請一張執照
「所以,我的母親給我父親取一個外號叫做『吃飽換吆』,意指,在家吃得飽飽的,出去外面盡做一些沒有報酬的事,就是『做白工』的意思。」李學忠幽默中道出原由,也貼心地為我們做了解釋。
「吃飽換吆」這個稱號果真非浪得虛名,「全中華民國申請一張執照可以請25年,就屬我父親了,要是一般人早放棄了!」
1971年因為道路拓寬,位於台北市內的法主公廟被一切為二,「因為他有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個性,好好的廟宇在那邊被你切成兩個,那你說你不讓我蓋,然後他就一直陳情、一直陳情……」歷經25年的漫長歲月,最後,特准如古時的城門般,將廟宇蓋在其上,在台灣可說是空前絕後。「我很敬佩他的那種恆心跟毅力!」李學忠如此說著。
「李先生你一天賺得到10元嗎?25年(建照)才拿下來,別人老早就跑得離褲腳,哎,你這個憨人!」建照的承辦人也佩服地與李老說笑,李重耀淡然回應:「無要緊啦!咱社會需要神,也需要人(社會需要有天助,也需要有人助)。」
「允著(允諾他人)比欠人還多。比如說,你拜託我啦,我說可以,那麼我認為啊,比欠你還艱苦,沒有做到好我不會放棄。」
「後來我做技術士的教育,因為沒有人提倡啊,就是職訓局檢定的,匠師都沒有人在教,都不會,都偷工減料。這個沒有教怎麼行?結果要求我安排課程,做這種『吃飽換吆』的事。」
「都是這種沒錢的啦!說起來很有趣啦!呵呵呵……」回憶是一件美好快樂的事,李重耀神采飛揚。
人生字典裡沒有「同行相忌」
李重耀擔任無支薪的青年輔導委員會委員28年;直到80歲高齡仍心繫台灣匠師技能,建議內政部營建署辦理培訓。「那時候每個星期六、星期天每天要站六個小時去教那些匠師,辦了三屆。」在李學忠眼中父親簡直就是「鐵人」。
內政部建研所所長蕭江碧,與李老相識三、四十年,一談到老友,滿是佩服:「他對於古蹟維護很專精,不僅是學術專業,甚至對於木材、木工實際製作他都非常地內行,目前的建築師很少能像他這樣。」
「他很熱心,為了將維修古蹟的技術承傳下來,他還編講義、訓練匠師,做一些考試認證,他都非常認真,而且不計較錢多錢少,甚至還自己貼錢。他是很值得尊敬的人!」
國立師範大學工教所教授楊紹裘說:「對傳統古蹟文化及專業的推廣與承傳,他義不容辭,對教學認真的態度也讓人佩服。」
不在學術界的李重耀,長年來不斷從事著作,在建築界實屬罕見,令楊紹裘十分折服,「這非常不容易,可說是將業務機密公開,毫無保留地留給下一代年輕人。對專業的執著,一生從事貢獻,很值得晚輩效法。」
「我父親很願意將他自己的東西跟別人分享、跟同業分享。像前陣子我遇到一位建築師,他說:『好謝謝你爸爸喔!以前我們甚麼東西都不懂,都來問他。』我父親都鉅細靡遺地教他們,甚至直接就把圖給他們去做參考。」
「不要緊!不要緊!咱做朋友要真心啦,要有耐心,還有不要怕別人占便宜。」「同行相忌」在李重耀的人生字典裡或許從不曾出現過!
「我爸爸是個憨人啦!哈哈哈!站在經濟的角度來看,他是一個憨人,他是很執著在他的技術領域的,當然站在商業角度來看,他是一個痴人。我可以講說他是建築的痴人啦。」拿老爸沒辦法的李學忠笑得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