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就有這麼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階層，利益每天都在被損害，卻具有統治階級的意識，在動物世界裡找這麼弱智的東西都幾乎不可能。
~林語堂語錄
111. 入戲
姚爍雖然拿到了唐浩給的掛號牌，但那個號碼並不是立刻就能用。姚爍見到翟羽的時候已經是十一月底。這中間姚爍等得不耐煩，還回去過北京一趟。
但一切的不耐煩都在姚爍坐在翟羽面前那一刻消散。說不清心裡湧出來的千般滋味是從何而來。
姚爍當了這麼久的高幹子弟，雖然在國內橫行霸道，但每次離開中國到了其他國家，或者來到已經回歸中國的香港，時刻糾纏著他的一種情緒就是──自卑。雖然他不想承認。
越是這樣，他就越努力地用物質來武裝自己。他渾身是名牌，把自己打扮得洋裡洋氣。他不屑那些來自內地的老土們，卻又難以真正融入西方社會。他在中西方之間遊蕩著，不知該何去何從。
姚爍喜歡香港的自由氣息，但也捨不掉在內地擁權擁勢，那種高高在上的滋味。最理想的狀況就是維持中國目前這種體制，方便像他這樣的人快速撈取財富，然後生活在香港甚至台灣，語言與飲食都比在西方社會方便。
他在歐洲與美國都待過一段時間。讓他說著鳥語和西方人混他不願意，但要去住在華人集中的華埠，那又是極為降格的事。對姚爍來說，西方社會最麻煩的問題是缺乏娛樂，晚上沒啥朋友與夜店好混，周末連個逛街的地方都沒有。所以說，西方社會真不是他的菜。
姚爍的人生目標就是有用不完的錢，有溫柔鄉，有好車有美酒。雖然前些日子他被夢魘所擾時曾經一度忘了金錢、女人、好車或美酒，第一次嘗到精神層面凌駕了物質層面的滋味。但在那些夢魘離他遠去之後，姚爍好了傷疤忘了疼，又積極投入他過去一貫的生活模式。
那麼他來見翟羽是為甚麼？說不上來，主要是好奇吧！
姚爍一直認為香港人是很迷信的，但那些甚麼高僧、大仙的，在他眼裡都是江湖郎中一般，騙那些愚夫愚婦還行，想騙他可不成。他完全不信那些廟宇裡的泥塑木雕能有甚麼神力，更不信那些主持們有甚麼通天之能。可是他相信那些古寺裡確實存在著甚麼難以言說的東西，但那東西肯定不會照著人的想法待在泥塑木雕裡。
別問為甚麼，他就是這麼認為。至於翟羽這位奇人，他真的純粹是好奇。
那天聽唐浩他們提起，就忍不住想要見他。反正見一見又不會有甚麼損失。可是當自己真的坐在翟羽面前時，他卻完全組織不了自己的語言，腦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原本打算問些甚麼。
看到翟羽的第一眼，姚爍想到了自己的爺爺。姚爍一直覺得自己的爺爺是個成精的老頭子，但這幾年姚老爺子的健康與腦力已大不如前，雖然威嚴仍在，也還在指揮著整個姚家的總體方向，可是這個已經八十歲的老人，近年來真的是力不從心了。
矛盾的是，翟羽給他的第二個感覺是，很年輕，超忽想像的年輕。單純從外貌來判斷，姚爍自己已過三十大關，翟羽則應該只有二十七、八吧！
但就是這個外貌極為年輕的男子，讓他從心底生起一種敬畏之意，為了他眼裡透出的深不可測的智慧，也為了他乾淨得讓人誤以為是在與一個純真孩童對視的黑瞳。
一個月前姚爍拿到掛號牌後就問過唐浩，和翟羽談話要多少錢？
唐浩笑了。「無價。」
翟羽不要錢，那他要甚麼？他的目的是甚麼？
姚爍回想一下，近年他遇到的人、事、物，都是有價的。女人、房子、車子、關係、兄弟……哪一種不要錢？還有一些知名的風水師，一開始是無價，但最後卻是天價。不是想賣你甚麼價格高得離譜的「異能石頭」，就是要賣你可以怯百病的「神奇飲料」。
沒有人做事沒目的，姚爍是這麼堅信的。騙你說是無價的東西往往才是最貴的。
不過姚爍不怕花錢。如果翟羽最後的目的是要幫「純真年代」賣鑽石，姚爍也花得起。雖然他懷疑「純真年代」需要這樣的促銷方法。
言歸正傳，姚爍那天和翟羽單獨談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你入戲太深。」翟羽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姚爍永遠忘不了。
「入戲？」姚爍一頭霧水。
「你恨自己的家人，恨自己所在的社會，或者這麼說，你恨自己。」翟羽搖搖頭。「人生若只是一場戲，你便是融入戲中太深，以至於忘了自己是誰。」
「我是誰？這還用說嗎？」姚爍沒有絲毫不悅之情。不過如果同樣的話是其他的人來說，姚爍大概早掀桌子了。
「說說看你恨自己的祖父甚麼？」翟羽問道。
姚爍認真地低頭想了想。一串話自然地脫口而出：「我恨他眼底只有我大哥，和我父母一樣；我恨他總把我當成窩囊廢，其實他才是背叛國人、背叛當初共產革命宣言的人；我恨他對上頭的人卑躬屈膝、對下面的人疾言厲色；我恨他讓祖母傷心流淚，最後抑鬱而終。他就是一個騙子，不折不扣的騙子！」
「你又恨自己的父母甚麼？」
「既生了我大哥，何必再生我？生了我又不重視我，何苦還要控制我的婚姻？那女人真是……唉！我的父親根本沒有資格當父親。他從沒有參加過我的畢業典禮，從沒記住過我的生日；他這一生就是不停的搶錢、搶權，還逼著我和大哥也這麼做。我的母親則是整天和官太太們打牌逛街，不是東家長就是西家短。這兩個人，表面上是對恩愛夫妻，實際上是各玩各的，再虛假不過。」
「那你又恨自己甚麼？」
「我或許真是祖父說的窩囊廢。我恨他們卻又離不開這些權力與物質享受，我恨自己的婚姻卻又沒有勇氣抗爭。我想要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心裡平平安安，沒有這些虛假與鬥爭。可我不能想像自己脫離了這個家庭之後會是怎麼樣……或許一文不名，比現在更加悲慘十倍！」
「說說看你是誰？」
姚爍猶豫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之前我曾連續做了一陣子噩夢，夢裡有個老道士一直催著我醒過來、醒過來。您…您說說，我是誰？您知道我是誰？」
「你曾經是別人的祖父、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各種角色在千年的輪迴中，你都曾經扮演過。但真正的你，和這些角色都沒有關係。這些角色只不過是……角色。」
姚爍回到翟羽的第一句話，似乎有些明白了。「所以您說我入戲太深！」
「難道不是嗎？」
姚爍思索了一會兒才點點頭：「所以我不該恨我的家人，不該恨這個社會？」
「憤恨給不了你平靜的心。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一直在追求快樂，可卻不知道快樂為甚麼這麼難？」姚爍深深吸了一口氣，憋足了勁才吐了出來。
翟羽笑了。「你連呼吸都在跟自己較勁。」
「您快樂嗎？」姚爍反問。
翟羽收起笑容，搖搖頭。「憂心的人，難以快樂。我不快樂，已經很久了。」在人間就超過千年之久。
「您憂心世人？」姚爍覺得只有這個答案。
翟羽微微頷首。「你想知道自己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