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握筆的感覺,搖筆桿兒倒不一定指的是寫作。現在拿筆的機會少很多,真的要用手拿筆寫字,發現字變醜,而且很多字不會寫,因為習於電腦打字,很多字電腦都幫你選好了。不過當我要向友人表達最大誠意時,我還是會用手寫下我想說的話,字寫醜了就多寫幾次直到滿意。畢竟是親手的書寫,無論美醜,都有「人」的溫度。
這麼多種筆,我最喜歡鉛筆。名為「鉛」筆,實則多以石墨製造筆芯。小學時用的小天使鉛筆,到現在市面上還買得到。在文具店眾多新穎鮮豔的鉛筆中,頗具古早味兒;好像在一排時髦的現代商店街,突然夾著一家六十年代以紅磚砌成的柑仔店。鉛筆上那兩位粉紅天使與橘紅天使,數十年來始終拉著寶藍的弓箭,守護無瑕的童年。在物質不算豐裕的年代,以小天使鉛筆犒賞小朋友,必定能在那仰著臉接受禮物的純真小臉上,見到天使般的笑顏。
朋友送給我一套十二生肖的金黃亮彩鉛筆,每一支鉛筆上有動物名稱的篆書書法、生肖圖案與相關成語,例如「玉兔銀蟾:指明淨的月亮。」「羊左之誼:形容至交好友。」「牧豕聽經:比喻勤學。」「騎牛讀漢書:形容刻苦攻讀」等。我很想將這套具有教育意義的筆送給我認識的小朋友,但竟然找不到我信任、可以將此筆託付終身於他的小孩。富足的物質供給與生活教育的失敗,使最常使用鉛筆的小朋友,並不將這項再通俗不過的文具放在眼裡。想到這些我珍惜的筆換了主人後,命運極可能和它的同伴一樣多舛:隨手被丟棄、筆芯斷了鈍了也不理睬它、筆身刮傷弄髒後即棄之如敝屣。每想到這種景況,伸出去想送禮物的手又縮了回來,待遇到真命天子時,再從長計議吧。
也不知道這是一種甚麼癖好,手握著筆時,身心找到熟悉的歸屬,不由自主地湧現創作的渴望,期盼進入藝術的殿堂。我知道筆尖裡藏有驚奇,一些與原本計畫大異其趣的文章草稿或詩篇可能由此而出,一些線條的勾勒可能構築成圖。沙沙的鉛筆聲總能把我哄得甜甜又靜靜。
我尤其喜歡將筆削得尖尖的,看著那俐落簡潔的美,腦海裡不變的影像是小時候爸爸在檯燈旁,拿小刀幫我把筆削得漂漂亮亮,然後再整整齊齊地排放回鉛筆盒。鄉下的夜晚那樣靜,父親亦少言語,蟲聲唧唧中,在暖暖的鵝黃光暈裡,我心滿意足地從爸爸手中接過期待的鐵製筆盒,心裡脹著飽滿的安全感,我知道爸爸是我的天使,愛護我、看顧我,永不離棄。爸爸的手粗厚黝黑,完全不像一位坐辦公室的公務員。交錯深刻的掌紋劃出家裡大小不一的果園,也在我心田裡翻墾出一塊塊白蝶飛舞的翠綠菜畦。泥土的芬芳帶給我沉靜的力量,也使我恬靜悠然。
長大以後,用到鉛筆的機會愈來愈少,尤其書寫,幾乎完全被電腦打字所取代。戴上制式字體的面具後,個體靈魂無由顯現。不過,我為鉛筆找了一條出路:用它來畫畫。喜歡色鉛筆的理由與喜歡陶笛很像,它們在屬性上平易近人,且可以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畫畫香蕉、蘋果,提醒自己別忘了吃水果;媽媽種的茄子裡面有深深的母愛,很值得畫下來;沒人可以講話時,也可以畫可愛動物陪陪自己。
鉛筆,在一般人眼中這麼不起眼的工具,它可是身懷絕技:在一般情況下它可以鑑別鑽石的真偽。只要用水濕潤鑽石,用鉛筆在上面劃一下,真鑽石的表面不會留下鉛筆劃過的痕跡;如果是水晶、玻璃等製作的假鑽,表面就留痕了。是否為如假包換的華貴鑽石竟然能被鉛筆識破,鉛筆足以頒發初步的身分證書,與民主國家平民百姓有權決定誰當總統的情況有異曲同工之妙,也似下棋時「卒」可以吃「帥」,小「兵」吃大「將」的巧妙安排。
形形色色的筆,到底品質好不好,通常一進削鉛筆機就知道了,有的筆斷裂的決絕速度像進斷頭台,一去永不復生。巴西作家Paulo Coelho的著作Like the Flowing River裡面有一篇文章The Story of the Pencil,故事裡祖母期許孫子長大後像這支鉛筆一樣。男孩看著這支其貌不揚的鉛筆,百思不得其解。祖母說,這就看你怎麼看事情了。只要男孩具備鉛筆的五大特質,他就能跟世界和平共存。這五大特質是:
一、你有能力做大事,就像你可以用筆創造傑出的作品,但別忘了這是因為背後有一支手在操作、引導。那支手就是神。
二、寫字時總會需要停下來把鉛筆削尖,對鉛筆來說,這是一件受罪的事,但過後它更加銳利可用。所以你也必須學習承受一些痛苦與憂傷,那會使你成為一位更好的人。
三、寫錯時可以用橡皮擦擦掉,就像我們時不時地修正自己,可以讓我們走在正義之路。
四、鉛筆以工具的角度而言,最重要的部分不在外層的木桿,而在裡面的石墨,所以對內心世界的變化不可輕忽。
五、鉛筆會留下痕跡,就像我們生命中做的每一件事都會留下印記,所以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要有足夠的覺察力才好。
閱讀著這位作者別出心裁的觀察與聯想,會心的一笑表示人類在本質上其實是互通的,普世價值跨越種族、文化的界線。欣賞著清新雋語,用鉛筆寫上眉批,歡喜鉛筆的素樸之美與重溫手寫的情趣,搖搖筆桿兒果然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