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的總體經濟和債務問題，近來受到極度的重視和探討。一般而言，雖然義大利政府的債務龐大，但外債占GDP比率並不如希臘和西班牙等國那麼高，而且在經濟體質上有相當大的不同。關鍵在於義大利有厚實的民間企業基礎，經濟並不如外界所想像的可怕。
風雨見彩虹
最近我到義大利一趟，原本預期看到蕭條與破敗，不料從南到北，這個國家都呈現安和樂利的景象，讓人完全不覺得他們正處於經濟危機當中。風景區萬頭攢動也就罷了，名店街遊客熙來攘往，川流不息。Fendi、Ferrari、Lamborghini、Armani、Gucci、Ducati、Prada、Benetton、Valentino、Colnago、Manfrotto、Ferragamo等奇怪的拉丁文姓氏，依然是許多人所熟悉的品牌。對義大利來說，這些精品企業就有如風雨見彩虹一般，彌足珍貴。
家族企業與行會組織
義大利經濟，九成是中小企業，而且主要是家族企業。從知名精品到路邊的小餐廳都是家族企業，由富創業精神的第一代開天闢地，然後精益求精，代代相傳，成為百年老店，也成為家族事業，並有其特有的家族精神與價值。
《紐約時報》在2010年8月有一篇文章〈義大利是否太義大利了？〉（Is Italy Too Italian?）以一個紡織精品家族Barbera為例，精準地描繪出義大利家族事業的特色。Barbera家族以他們的事業和產品為榮，對生產細節一絲不茍，要求嚴格，並不惜成本，有如對待藝術品一般。同時，主其事者對家族有一個使命感，他要照顧家庭的每一個成員，使其各得其所。
因此，如果家族事業成功，有一定的獲利之後，家庭成員個個都買房子成家立業，並在瑞士銀行開戶存款。那麼，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過快樂的生活，而不是野心勃勃地追求成長或行銷全球。因此，成功的義大利企業往往就維持在中小和家族的規模上。
家族特色的義大利企業，以人治和人脈關係為主，幾百年來還演化出一種根深柢固的制度：行業公會體系（guilds）。這行業公會的力量，遠超過我們的「同業公會」，可以限制新廠商的加入，制定公定價格，審核合格商品、從業人員和業務。總之，這是一個阻絕公平競爭的組織，保護既有廠商和從業人員。
建立在這樣基礎上的義大利經濟有其優點，也有弱點。優點是經濟韌性強、培養出諸多的知名精品、和諧的勞資關係、生活品質高、儲蓄率高等。相對的缺點是缺乏成長力道、缺乏效率、產品成本過高、新事業受到抵制、年輕人就業不易、有能力卻沒有人脈的人大量移民出走等。
但家族企業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在今天的義大利尤其嚴重：世代交接與分產問題。
世代承傳是個大問題
義大利的家族企業創造了全國大約75%的就業和80%的國民所得。這些企業大多集中在義大利北部，可以說是全歐洲，甚至於全世界最優秀的企業之一。然而，從二戰後一路奮鬥至今，他們不約而同地進入了世代交替的階段。
這些家族企業，尤其是數代成功經營的企業，其接班問題之複雜難解，與帝王世家不相上下。去年Berlusconi家族為了市值60億歐元的家產如何分給大房和二房而鬧得沸沸揚揚，義大利甚至還為此修改繼承法的相關規定。其實義大利修法並不是為了配合Berlusconi家族，而是因為家族企業的傳承與接班問題，在義大利已是一個普遍的問題，大家都飽受困擾，甚至到了影響經濟的程度。
企業進入接班階段，勢必會為了分產問題，而調整布局、投資與擴張等重要計畫。一個接班問題搞不定的家族企業，必然在這些重大策略上舉棋不定，充滿矛盾，從而錯失良機。義大利一家專做家族企業的顧問公司Ambrosetti，研究了160家各式各樣的家族企業，發現這些企業從經濟起飛期開始奮鬥，經過三十年之後，幾乎同步進入交班階段。
他們還發現，家族企業如果對交班和分產有明確的原則和規定者，其中長期的績效明顯優於沒有準備者。而大多數家族企業在接班問題上還是亂糟糟的，陷入一籌莫展的困境。
我認為這個觀察，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義大利近十年來經濟停滯的背景因素。表面上，我們總是可以把經濟停滯歸因於投資減少、生產力下降、成本不具競爭力、效率差等，但對於一個以家族企業為主的經濟體來說，也許，被交班問題卡住而動彈不得，才是共同的隱形因素吧。
回到台灣經濟
我在前幾期提到，台灣這幾年來很可喜地出現了優質的達人經濟，一篇篇感人的達人創業故事，仔細推敲，和義大利精品家族草創時期還真有一點點異曲同工之妙。我相信，這些達人事業，很多將會通過時間的考驗而存活下來，並日益精進，最後成為世界級的精品，同時也是台灣經濟的主力。
另一方面，我們華人和義大利人一樣，有著濃厚的家族觀念，也許三十年之後，這些成功的達人也會碰上同樣的接班問題。到時候他們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不得而知，但及早準備，立下明確原則是最基本的因應方式。
我在研究義大利經濟後，有許多的感動和震撼。首先是義大利經濟的現況，並不如媒體所報導的那般風聲鶴唳。其二是家族式的小企業，雖然沒有矽谷模式的高科技與高成長，卻洋溢著一份精緻和幸福感。只要走在義大利街上，逛逛小店或進到小餐廳吃飯，就馬上感受得到。
最後，最令我興奮的是，我發現台灣的達人經濟太像義大利精品當年的草創階段了。我們已經從講究效率的代工文化，演進到講求生活趣味的達人文化，我們已經從399吃到飽文化，進入到下午茶文化了。
這可是經濟活動上的重大轉變啊!
林茂昌為台灣知名的翻譯家，翻譯過多本重量級財經著作，如葛林斯班的回憶錄《我們的新世界》、暢銷書《黑天鵝效應》、《師父》、《馬丁沃夫教你看懂全球金融》、《大債時代》等。台大經濟系畢業赴美取得美國西北大學管理科學碩士學位後，曾任職於《牛頓雜誌》、花旗銀行、美商保富管理顧問公司、中國信託商業銀行、台証證券衍生性商品部、投資本部副總經理、台証期貨總經理、期貨商公會理事。自2004年即財務獨立從事價值投資。2011年出版第一本著作《我的職業是股東》，廣受好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