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4年春天學運期間,我們有許多學生穿梭於街頭與課堂間,常常從他們所轉述的現場、分享的所見所聞,我們得以理解這個學期以來大學生的存有狀態。太陽花學生/公民運動中出現許多關懷社會的論述語彙,可參照【太陽花運動中的親屬修辭與感情結構】一文的分析。此外,當時傳唱的運動歌曲很多描述心繫台灣母土的情感,例如【島嶼天光】歌詞中用「孩子」的口吻來跟「親愛的媽媽」對話。想到彼時音樂如何再現行動者的心聲,乃至於音樂世界如何召喚出身體實踐,也許小小的拙文可以描摩一二。
對同學來說,運動中演唱的音樂主題廣泛,好像意義非常多元;往往先是感覺「音樂很有情緒感染力」、最後卻直指「訴求的心聲很動人」。我想自問的就是:到底是怎樣的藝術形式,闡述乃至於演繹了眾人的想法,甚至「動聽地」達成了某種心靈感應? 又是甚麼樣的美感形式,創造了怎樣的社會效果,甚至轉變了學運面貌?
島嶼天光(Island’s Sunrise)太陽花學運歌曲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V8JDbtXZm4
首先,同學們覺得學運歌曲的傳播力量來自聽覺上的「動聽動心」,需要的就是一首首心智上可以直觀把握的心情主題曲。春天學運期間,現場大致流傳有: Dear Mr. President (親愛的總統先生)、亞細亞的孤兒、一隻鳥仔孝啾啾、官逼民反、海上的人、晚安台灣、島嶼天光等歌曲,族繁不及備載。但是在2014年4月10日學運退場後,我與同學沉澱下來,討論那些歌才是心目中最能「動人」的樂曲。也許像「島嶼天光」這首歌,我們總回味其延伸的聲音不絕於耳,是源自其音樂曲式風格,還是表演者的power 施展於音樂形式之上? 抑或兩者交織,證成了一個自己自足的小天地。(這叫美學嗎?) 故我們以下將循1. 歌詞寓言的建構、2. 音樂結構特徵、與3. 在地詩意的美學邏輯等向度進行討論。
1. 歌詞寓言的建構
很多同學都感覺說道運動中的台語歌特別美。這反映在乍聽當下,最先讓音聲符號賦予意義的就是歌詞。也許是集體潛意識裡欲求著和官方論述對話,以台語演唱讓許多參與者有一種被草根文化電到的感覺。我們的新世代參與者也有少數明確表達聽不太懂台語歌詞,所以無法理解行動邏輯細膩的鋪陳。他們自述是因為即使翻成國語,許多字詞仍需以台語唸誦,才能剔透出其寓含的深義。例如:歌曲【島嶼天光】中描寫「天光」的狀態,當「天色漸漸光」,是天地微亮透出希望,而不單純只是早晨太陽出來而已。這一連串有特定文化想像的在地符碼,可以很快地打入人群心頁,但是所指還是必須能寓居在一個共享的生活經驗與日常操練脈絡。是基於這番社會一體性,當我們下面來重讀【島嶼天光】時,才能品味「本土語言隱喻了改造未來的行動,建構了共同的情感」。(同學課堂筆記,2014/4/16,以下皆同)
【島嶼天光】歌詞作詞:楊大正,作曲:楊大正,編曲:滅火器、阿雞老師(G大調)
2. 音樂結構特色
在音樂結構上,我們可以細談樂曲的旋律、節奏、音色、和聲等,但這裡我們只關注這些音樂要素終將結構出一個整體性。【島嶼天光】曲子有一項部分特徵概念,是讓人可以在心智上直觀把握意義,就如運動者藉由身體行動處遇歷史。不論是否受過專深音樂陶冶的同學,在反覆聆聽中,都能辨識其背景音有一種沉穩律動,這分複音感受對聽者來說其實是打造了一種差別時間層次的想像,基調上讓主旋律交响出更令人期待的境界。
圖1. 【島嶼天光】運用帕海爾貝爾卡農的和聲結構,讓頑固低音(G- F#- E- D- C- B- C- D)做為島嶼背景動機。
理解做為島嶼、天、光等脈絡的低音和聲卡農,這個頑強的基調以特定旋律性帶著我們的耳朵、噢不,還有我們的身體感覺一起緩緩起伏,像是在描摹著山脈裡的自然史。同學就說:
「這平緩人的心情,感覺全場人在你身旁,一直唱下去就會越來越團結」;
「看看周遭,想想這些人,我們一起沉澱過,再一起等天光」
我也曾在2011年另一篇拙文【音樂的反覆不是開玩笑】,談到在人類的聽覺自然史中,此一頑固低音傳統流傳始自300年前帕海貝爾的卡農(Pachelbel Canon in D)創作發現。這特定音階的卡農框架在當代也一直廣受海內外常民曲目採用,在台灣流行樂中更見於電影海角七號中的「無樂不做」、「我的野蠻女友」、「I can fly」等動聽歌曲。這讓【島嶼天光】即便是有著嶄新的歌詞與旋律,但其和聲脈絡仍使聽者「如故地」生成強烈的背景期待。無怪乎同學們普遍認為這首歌曲「(主旋律)音樂還不錯聽,(背景)旋律容易記,短短一見面就可以合唱」;以及「第一次聽,有著莫名的感動,很有希望的感覺」。這種歷來卡農曲調所呼喚出的身體共感,加上台語聲腔所勾起的鄉土經驗,在腦海中的確創造了一個讓人群身體、歷史行動、與在地質感糾纏(entangled)的想像論述框架。
3. 在地詩意的美學邏輯
【島嶼天光】還不只於此文本與曲式,行動創作者並不自限於連綿時間感內的和諧詩意,更在大家一起唱和的思考當下故意打斷行進。怎麼說呢? 原本副歌中應唱的「遮有一陣人」歌詞忽然變成靜默,當時中輟一句6秒(2’35-2’41)的演唱僅讓伴奏相隨,若是回顧MV紀念影片中,更可見到群眾聽聞前一晚鎮暴過程,現場難過到說不出話的段落。如是的不唱類比於哽咽,可預測的樂句失落成為空白的難堪,只有器樂的演奏更隱喻著主人翁內心的無言哭泣。(是嗎?)
先不論後製作者如何詮釋這主題進行中6秒的靜默,同學純粹聆聽此段落時所深描的情感反應,都大幅超越前述基調的和諧想像,像是島嶼地景上被突然迸發的歷史事件轉動了時間進行。這詩意感就是人的行動跟一個由音樂表徵的巨大論述在互動,甚至連聽不太懂台語的同學,都說「好感動,眼淚直流」:
「沉思中期待音調上揚,整理好自己,有一種要一起向前的感覺」
「想像劃破無限黑夜的場面,等待天光再次降臨」
這6秒靜默的社會效應就是在身心上轉動群眾,從「等待/無奈」到「再呼吸/蓄勢待發」。期待音樂自己說話說出:「遮有一陣人」,好比大家站在裂隙谷底一起吶喊,不但真正凝聚了大家的一體感,也在不斷激越的濃稠時間裡創造出可以呼吸的空間,這心理空間真正讓人看看周遭活生生的手足同胞,並一起預備再開始的力量。詩意的歌詞、音樂、與身體律動一起銜接上接下來的歌詞【成做更加勇敢的人】,乃至於一次又一次再唱為【已經是更加勇敢的人】,可以想見當移高調性的樂句不斷創造預期,那從心底冒出的高亢歌聲將更嘹亮。
可以暫時有小結嗎?
2014年春夏之交,一個島嶼氣候多變的時節,端午節前的我們歷經了那麼多事,特別是台北鄭捷事件之後的種種,我們還能討論最同感的詩詞、或是最動容的現場話語,很多人都提到島嶼、天、光,很多人希望多開始對話於「親愛的媽媽」,也盼望能讓「光線照著島嶼每一個人」。想到台灣過去禁歌的年代,聽到一聲關懷「媽媽請你也保重」時,總能深深溫潤我們眼眶。如果說民族音樂的曲類往往運作在地土語、挑動特定旋律,還聯繫上日常生活的行動實踐,那這片「島嶼、天、光」的聲景(soundscape)正宛如一個寓言小宇宙,單憑這跟父母訴說委屈的對話場域就已經讓人覺得很心酸,是不是呢?
(本文僅代表作者之意見與立場)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自「芭樂人類學」,2014年6月3日,作者林子晴為國立臺北大學職涯發展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