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鳥人》──所有的放不下都將是徒勞

《鳥人》電影海報。福斯探照燈影業提供
曾允盈

電影《鳥人》還沒有在台灣上映時,就因為獲得金球獎7項提名、奧斯卡9項提名大放異彩,受到觀眾的熱烈期待。討論的焦點不外熟練的演員,包括久未有作品的男主角米高基頓,近年被受矚目的艾瑪史東和演技早就備受肯定的艾德華諾頓,還有導演會如何透過一鏡到底,將主角穿梭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情感展現出來。

雷根湯森(米高基頓飾)曾經演出威風凜凜的英雄電影「鳥人」,但是歲月不饒人,如今他年華老去,名氣不如從前,並且急於擺脫「鳥人」這個稱號。昔日紅極一時的英雄人物,投入身家財產和人生願望,視一齣自導自製自演的百老匯新劇,為自己演藝生涯中最後一次翻身的機會。但是可悲的是,他幾乎得不到任何支持,唯一鼓勵他的朋友只在乎這齣戲回不回本。

戲中雷根湯森說:「這齣舞台劇開始有一點像我自己的畸形版。」他意識到自己正演扮演自己,對白說出的就是自己的心聲,戲中戲很有看頭。同時也隱喻了現實中的主角米高基頓,1989年他拍了英雄電影《蝙蝠俠》,1992年續演第二集,成名之後卻再也交不出代表作,一直到2014年的《鳥人》才讓他發光發熱。戲裡戲外,米高基頓就是在演自己,這也是導演選角高明的地方。

「你是否得到 你人生所期望的?」
小說家瑞蒙卡佛貫穿整部戲

《鳥人》節奏與一般電影不同,觀眾確實在短時間內看到大量不間斷的影像,就像從頭到尾的配樂那種鼓聲的頓點,有秩序而且不停推進,難以找到鬆一口氣的時間,不過這樣的鏡頭(某種程度的一鏡到底)、音樂(鼓聲成為最強而有力的配樂)和敘事方式(戲中戲)讓人驚豔。

《鳥人》值得咀嚼,倒也不是因為談了太艱深或者無解的命題,而是你能夠從《鳥人》中得到與自己人生互涉的共鳴。

首先要從美國小說家瑞蒙卡佛開始說起,他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是《鳥人》裡雷根湯森改編成舞台劇的作品,貫穿了整部戲。現實中,瑞蒙卡佛的墓碑上就刻了自己寫的詩篇〈晚期斷章〉:

你是否得到
你人生所期望的?
我得到了
你想得到甚麼?
稱自己為摯愛,感受到我自己
被世上所愛。

這些正是《鳥人》中的詰問。


《鳥人》電影劇照。福斯探照燈影業提供

「瑞蒙卡佛」的小說讓人很難釋手,因為他很敏銳地帶領讀者看見人物無可逆的生活,細膩地觀察人的困境、無奈和生存下去的堅持。他的人生在《鳥人》也成為一種比喻,瑞蒙卡佛失業、破產、酗酒卻從來不放棄寫作,就好像劇中麥可夏納(艾德華諾頓飾)對評論家說:「雷根湯森用盡人生最後的力氣成就這齣舞台劇。」

雷根湯森用盡力氣堅持了甚麼?卻又失去了甚麼?導演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拉長了每個鏡頭的時間,讓觀眾可以成為雷根湯森,用他的眼睛去體會。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改編成的舞台劇,對白說出了雷根心裡的話:「我到底怎麼了,為甚麼總是求別人愛我?」「我只是想成為你想要的那個人,現在我無時無刻都在扮演別人,一個不是自己的我,任何人。」瑞蒙卡佛不斷提到的「愛」,放在公共的場域裡,就是觀眾的崇拜和關注,換個角度說,是一個演員對自己的名、自己怎麼被看待的追求。雷根湯森的掙扎大概是從這裡來。

無法忘記鳥人之名?
事物的本質不因他人評論而改變

第一幕,雷根湯森在演員休息室裡背對鏡頭,盤腿飄浮在空中。「鳥人」的聲音不斷纏繞著他:「我們怎麼會落得這般田地?這地方糟透了,這裡的氣味那麼難聞……」他站起身走到化妝台前,鏡子上貼了一張字條:「事物的本質,不因他人評論而改變。」

「事物的本質,不因他人評論而改變。」是《鳥人》告訴我們很重要的事。

但是這一句話是個嘲諷,嘲諷威脅要把雷根湯森的舞台劇毀掉的評論家;嘲諷無法忘卻名聲的過氣巨星就是在乎評論怎麼說、在乎麥可夏納在排演時的脫序演出、在乎自己能不能不再只是鳥人。

如果他沒有被曾經輝煌的「鳥人」之名擺弄,「鳥人」的聲音,也就是潛意識裡的念頭從何而來?鳥人不就是「我」的幽靈的糾纏?恰恰是因為雷根湯森無法擺脫英雄之名,才會不斷要求他的觀眾去遺忘鳥人,去看見另一個可能「有意義」的自己。

「好不容易我終於要做點有意義的事!」雷根湯森把重建名聲,寄託在百老匯舞台劇上,女兒珊(艾瑪史東飾)毫不留情地在最長的一段爭吵中,給他一把利刃:「對誰有意義?這戲不重要,你也不重要。你認清吧!」

群眾要的是只穿內褲走在大街上的荒唐鳥人,瞬間就可以成為twitter的熱門話題,記者在他準備高談哲學時只關心低俗問題或誤解他,苛刻卻有影響力的劇評家批評他浪費資源又褻瀆百老匯的靈魂。

她說得沒錯,一齣小眾的百老匯作品有甚麼意義?又或者該問,誰,來決定一齣小眾的百老匯作品有甚麼意義?

其實沒人可以決定,因為「事物的本質不因他人的評論而改變」,雷根湯森對評論家咆哮:「無法創作藝術,就評判藝術,評論的人永遠不知道創作者在背後付出了甚麼。你無須承擔任何風險!」有時候我們誤讀了創作,所以隨意貼上標籤,但是其實,任何評論都不能決定作品(或人)的好或壞,因為本質上,是甚麼就是甚麼。作品自己可以說話。


《鳥人》電影劇照。福斯探照燈影業提供

為甚麼是鳥人?
到了最高峰,終會有墜落的時候

為甚麼這個英雄是「鳥人」?每一個安排在電影裡都有典故,所以《鳥人》看似一鏡到底,但相反地其實更在導演過於精準的掌控之中。

電影中有一段,雷根心中的鳥人說出「伊卡洛斯」這個名字,伊卡洛斯是希臘的神話,一個文化原型。(註)

「到了最高峰,終會有墜落的時候。」是伊卡洛斯寓言代表的意義,對雷根湯森而言過於美好的「鳥人」已經逝去,雖然象徵對名聲無法忘卻的「鳥人」,不斷召喚雷根湯森成為迷惘追逐太陽的伊卡洛斯。

但是到最後,雷根算是認清了。他選擇真正的假戲真做,最後隨著劇情需要,他換了一把真槍,打算在舞台上以死明志,觀眾和劇評以為演得太真了,竟然終於注意到他,多麼諷刺。當雷根湯森轟掉自己的鼻子,想用僅有的生命交換名聲,就是他徹底認清名聲的時刻──名聲很廉價,能夠再造,能夠經營;名竟然能夠以死交換,多麼荒謬,多麼不堪。他明白,那終究不是事物的本質,名終究是徒然。


《鳥人》電影劇照。福斯探照燈影業提供

最後雷根湯森撕去了「像鳥人面具的紗布」,鏡子裡也沒有鳥人的身影,只有他自己。

他開窗想要第二次了結自己。女兒走進來時看到窗戶開著,她看向窗外,低頭尋找父親的身影,然後抬頭看向天空,緩緩露出安慰的微笑。電影的最後一幕十分耐人尋味,每個人都在問:「你覺得他有沒有死?」當然這是開放式的結局,但是珊的微笑或許代表了雷根湯森的解脫,不是因為他成為鳥人,而是他已經超脫了名聲。

說到底,《鳥人》就是一趟探索自己的過程。就像瑞蒙卡佛的小說總是告訴我們的,一切終將被放棄,也必然要放下,所有緊抓著的不放棄,都將是徒勞的行進。

註:希臘建築師代達羅斯替國王建造一座迷宮,用來關住國王牛頭人身的兒子。國王擔心迷宮的祕密走漏,下令將代達羅斯和兒子伊卡洛斯關進塔樓。為了逃脫,代達羅斯以蠟結合鳥羽製成飛行翼。他告誡兒子,如果飛行高度過高,羽翼會因強烈陽光照射而融化。兩人從石塔展翅逃出,年輕的伊卡洛斯因初次飛行過度喜悅,越飛越高,最終因太過接近太陽融化了蠟翼,墜海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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